天气阴沉,灰白色的天空中布满了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风呼啸着吹向地面,把地上的积雪吹到半空去,一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灰白色。
院中那棵梨树,脱去留在身上的残叶,只剩下灰色干枯的枝干,犹如一条条肆虐的鞭子,在风的指挥下四处乱舞,廊庭旁边那棵古松,也仿佛丢了魂似的,没了往日的生机。
地面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若无跟在月慕白的身后,见他走走停停,在思索着什么,一时好似陷入了迷局,不由得心里也跟着生出了一丝疑惑,他带着一丝关切,询问道:“师父可是有心事?”
因着昨夜为了减轻云初的痛苦,月慕白点了她的睡穴,可即便昏睡着,云初仍旧痛的嘴角发白,大汗淋漓,她叫了一整夜的爹娘,他亦是跟着揪心了一整夜。
他顿住脚步,筹措着,苦思着,若无的话就飘浮在耳朵里,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的愣在原地,望着枝头上的积雪微微出神。
片刻后,若无匆匆折回屋里,取来了一件绒领裘氅为他披上,又关切的说道:“师父还是回屋吧,昨夜下了一宿的雪,晨起风大,你刚失了半数功力,又一夜未眠,要仔细身体才是!”
月慕白又沉吟了片刻后,方才说道:“无妨,你去云来居把江沐唤来吧…”
“是,师父!”若无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江沐来时,月慕白正在为云初切脉,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医书,那书,纸质泛黄,墨迹似有晕染,看着很是陈旧,走近一看却是只有半本,封皮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想来应是极少翻看的。
见江沐进来,他合上手中的书,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唤他坐下!
“前辈唤我来,可是因着初儿的病情!”江沐问道
月慕白颔首,望着桌子上那合起的半本子旧医书,低声回道:“初儿的病情比预想的要好一些,筋脉虽然断了,却并无败坏生机,以后也是能接起来的,至于眼睛,慢慢医治,也是能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她体内的那股内力,丹田破碎,内力无法凝聚,在体内四处冲撞,如若不将这功力散去,要不了几日,便会要了她的性命!”
江沐闻言心内一紧,急忙问道:“那前辈可是想到了法子?”
月慕白轻声回道:“现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施针化掉那股内力!可是这样一来,筋脉又要再次受到冲撞,损伤也会更严重,以后怕是无法痊愈了,我自已拿不定主意,便唤你过来了!”
“那她这一生岂不是……!”江沐心痛难捱,可也无可奈何,想说再等等,再寻寻其他办法诸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应道:“能活着便好,如果她爹娘还活着,定也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
云初瞬间睁开眼睛,眼眶里蒙着一层雾气,她声颤抖着声音问道:“伯父,我娘亲…怎么了?”
“初儿你醒了?”二人闻声,起身急步来到床边,江沐坐到床沿上拉起云初的手轻声的问道
因着最近总身处黑暗之中,她的听觉好似比之前敏锐了许多,即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也能轻松捕捉到外界细小的声音。
江沐进来的那一刻,她便有所察觉。无需睁开眼睛,仅仅依靠听觉,她就能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和步伐。
“我娘亲…也不在了吗? ”云初的心头突然涌出这句话,她用空洞的眼神,难以置信的望向那声音的源头。
一时间她的诘问,如同一柄冰冷的刀片割破江沐的心防,荡起阵阵涟漪。
“我…”江沐沉默了,他紧握着云初小手的掌心,突然间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包含了悲伤、疼痛、担忧……所有的情感似乎都凝聚在了这一瞬间的颤抖之中,而他内心深处的汹涌波澜,却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他不知该如何对云初说,也不知该从哪里对她说!
云初知道沉默代表着什么,这几她每日疼的时候都喊着娘亲,一直喊,可是她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她在心里想过,也许娘亲跟爹爹一样不在了,她也在心里无数次的跟自已说过,娘亲好好的,她应是生了很严重的病,等病好了,便见到了…
可是当真的知道她不在了,却是这般锥心刺骨的疼,胸口像是被堵上了一般,疼,真疼,疼的要命。
突然感觉要呼吸不了了,喉咙仿佛有东西要喷出来,她侧过头,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和着她的眼泪,粘在了她那如墨的发丝上。
“爹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那些人就是不肯放过我们…爹爹、娘亲…是我的错,是我心软信了那歹人,才给苏家带来了大祸,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初儿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你爹爹被陷害的隐情?…初儿…”
江沐二人一下便慌了神,嘴里一直叫喊着她,推搡着她,都不见她有反应,只听到她自顾自地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
月慕白迅速,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轻轻放进她的口中,又点了她的百会穴,她才止住呓语,缓缓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月慕白一边同江沐说着话,一边拿起铜架上挂着的巾帕,替云初擦掉脸颊上、头发上粘连的那片血渍:“莫急,只是急火攻心,睡一下便没事了!”
江沐垂首顿足的在床前来回走动着,心中满是自责与担忧,眼中的焦虑与悔意,如寒冬里晨间的浓雾,弥漫了他的心头。
他口中不断的念叨着:“都怪我,说话时应该当心些!她大病未愈,如何受的了!”
“你也无需太过自责,初儿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坚强,她自小就极其聪慧,自她醒来已有月余,都未见过月禾,姝儿日日陪着她,她却一直不曾去问过姝儿,或许她心中早已知晓了,只是害怕面对,如今你说出来,总比她憋在心里要好上许多!”
话虽是如此,可江沐心中仍旧很是自责,约莫过了两刻钟后,云初就醒了,江沐本想开口安慰她,一时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仿佛所有想说的话,在此刻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望着床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的云初,心中焦急又无可奈何,只有拿起巾帕,默默的替她擦拭着眼泪。
月慕白见此情形,心中也是万分焦急,又百感无奈,他轻叹一口气,开口柔声说道:“初儿莫哭了,对眼睛不好。”
云初的心头如被针刺那般,满眼的泪水强忍着憋在眼眶里。她抽抽哒哒地点着头,此时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诠释着她的无助与悲痛。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每个字仿佛都是在哽咽中艰难地挤出来的一般,她说:“阿翁,苏家被抄家的前一个月,我在爹爹的书房外,看见张管事的远房亲戚良田,悄悄的进过爹爹的书房,那日他跪下来求我放过他,说他母亲病重,父亲又早逝,妹妹年幼,家中全靠他一个人支撑着,所以想偷些值钱的笔墨,拿去换些钱,替他母亲看病,他让我不要告诉我娘亲,他说如果被我娘亲知道他在府中偷盗,定会将他赶出府去,若他没了这份活计,他母亲就只能等死,我见他那般苦求,只因一片孝心,便心生怜悯,独自去了爹爹的书房四处翻看了一遍,发现确实只是少了一只狼毫笔和一方砚台,还有一些西和族上贡的宣纸,跟从他怀中搜出来的几样东西都对的上,我念他可怜,只是呵斥了他,给了他一个金镯子,拿回了他偷的那些东西,就放他离开了…”
“想必那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在布局了 …”江沐沉声说道
“都怪我,是我过于单纯,是我傻,竟如此轻易地信任了他人。” 云初喃喃自语道,愧疚的泪水滑过她的脸颊,声音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
江沐察觉到云初的悲痛,他轻步走到床榻前,蹲下身子。他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柔声说道:“初儿,你心性纯善,这不是错,一切都是那些人的错,他们才是罪人。”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就算当初抓到了良田,这事也还会再有其他的人去做,错的不是你,是他们!”
江沐的话语如春风般温暖,试图驱散云初心中的寒霜。
月慕白沉默地立在一旁,眉宇间流露出深沉的忧虑,他瞥了一眼泪水斑驳的云初,声音里满含担忧与心疼,他出声安慰道:“丫头,如今身体要紧,要先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寻到仇人!莫再哭了,你要知道,此时眼泪最是无用!”
“阿翁说的对,我要活下来,阿翁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是不是,爹爹说过,你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月慕白筹措了片刻,缓缓开口,说道:“办法是有一个,当年我师父习过一则禁术,名唤太古玄心术,其心法可以不依内丹来修习内力,可任其内力游移在血脉之中,自我师父仙逝后,世上再无人能参透此术,故而极为凶险,如若没有成功,会危及你的性命!倘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对的起你爹娘!”
“可我不能躺在床上一辈子,苏家的冤还没有平反,我爹娘的仇,我也还没有报,我甚至都不知道仇人是谁?是谁害我苏家如此?我不能像个废人这般活着!”
“初儿,你听话,前辈说了,那法子凶险,若有不慎…还是用最稳妥的办法吧,先化掉内力,保住性命,以后再慢慢医治,假以时日定能痊愈的!”
“伯父,如果我这一生,只能跟个废人一样那和死了又有何区别?伯父你知道的,苏家的冤,我一定要平,我还要为我爹爹正名,我爹娘的仇我也要亲自去报!”
她静默一瞬,又同月慕白郑重的说道:“阿翁,试试吧,如若我因此不在了,也没关系的,苏家还有阿姝…至少还有阿姝…”眼泪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云初别过头,想将自已的脆弱藏起来 。
江沐握紧她的手,凝视着她,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她那柔弱的身躯,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弱小可怜,此刻她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的全是无比坚定的光芒。
江沐的鼻尖一酸,眼泪便酝酿在了眼眶里,他哽着声音,对身后的月慕白缓缓说道:“前辈,那就试试吧!”
月慕白一个简洁而有力的“好”字,此刻却如同一颗定心丸一般,安了云初那颗无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