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若竹
2005年8月20日
麦克道尔世界,尽崖
他肩上搭着一席灰色的长披风,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静静地注视着山脚下那座城池的灯火辉煌。或许这个时刻正因为自已的无故失踪而满城沸腾吧?
本来今天自已应该是最万众瞩目的主角……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带着一些失望与伤感,还有几分抱怨。在自已被送到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前一直生活在那漆黑的世界里,每日生不如死,而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自已的父亲,竟在自已还是婴孩时丢失后却不闻不问,难道自已的出现或消失对那些被称为亲人的人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他双手插进口袋,指尖碰到一方硬物,将其取出,那是一支用彩色塑纸包装的棒棒糖,那糖纸上写着“生日快乐”。这是自已的姐姐随着父亲去往人类世界之后带回来的食物,今天一大早她便神神秘秘地塞到了自已的口袋里。
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着无尽的介质中那些像尘埃一般却仍坚持在黑暗之中散发光芒的世界,其中有一处最为耀眼,是蔚蓝色的,似有一种魔力,仅仅只看过它一眼便被深深吸引。
那就是父亲所说的人类世界吧?
“殿下,行装已经准备好了,您可立即动身。”
一个黑衣男人走到他的身后,男人的脸被一张已经生锈的钢铁面具遮住,声音沧桑沙哑,分不清是谁,他也并不在意是谁。
他面对着男人,目光冰冷,“这件事不准和任何人说,否则……我会杀了你。”
言语瞬间,一丝惊讶从心中划过,杀这个字自已竟说得云淡风轻。
“殿下请放心,属下会好好保密的。”在他不经意间,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
他接过男人手中的箱子,转过身去,背对着男人,之前那副高傲的模样眨眼消失不见。他闭上眼,轻轻地说道:“怎么说他们是我的亲人,我还是不忍心。”
“所以你就应该受到惩罚。”男人说完,慢慢摘下面具。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第一眼便看到面前这个黑衣男人左脸上的那两道丑陋的伤疤,他是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脸,这个曾让自已饱受折磨、跌入地狱的人。
男人的脸慢慢皱起,就像是时间在那一刻以无数倍加速,他的年华渐渐逝去,佝偻起腰,手中变幻出一只形状独特的木头拐杖。
他惊恐地后退,手中想要释放魔法,男人却抢先一步,那拐杖的顶端射出一道诡异的绿光击中他的胸口。他被光芒包围浮在半空中,身上的每一处经脉就像在被人生拉硬拽,甚至能隐隐听到骨头轻微破裂的声音。
他痛苦地叫喊着、挣扎着,即便这样痛苦,他也依旧不肯服软,就像曾经在那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宁愿承受着千倍万倍的折磨,就算最后体无完肤。
光芒与嘶喊同时消失,他晕死过去并坠入身后那无尽的深渊之中。
男人走上前,看着那个被黑暗一点点吞噬的男孩,扔掉了手中的旧面具,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放心,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未来的你可是大有用处。”
“等你到了那个世界,你就会看到我为你准备的一份礼物。”
(2)“南欧末日”
2007年12月25日晚
人类世界,H国Z镇棚户区清水巷
他坠落在山间,若不是有茂密的树枝遮挡,恐怕现在也就不止是身上的旧伤口再次裂开这么简单了。
下山的路异常颠簸,狠狠摔了一跤的他迷迷糊糊往前走,约是走了一天才恍惚见到有炊火的人家。又累又饿又痛的他终于倒在了一堵残破的墙角下。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已正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头顶是破烂肮脏的蚊帐。他支撑着坐起来,环视一圈,是一间连普通都称不上的平房,房内摆设很简单,只有一个发黑的灶台、一张小方桌、一个漆面破落不堪的小橱柜,以及自已身下的这张大床,床单被褥也已发黄。
文源和文雪在灶台前忙碌着,正为那个“突然闯入”二人世界的孩子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他从床上爬下来,浑身酸痛,难以启齿。文源听到他吃痛的闷哼,转过头发现这个小家伙已然苏醒,赶忙走上前,向他说明是自已发现了他倒在附近才将其带回的。
他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文源。面前这个男人穿着补丁衣裤,似乎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家里也不像是有孩子的样子,在那一刻他就已经把这个男人看得透透的了,从文源的眼神里,他猜到了他们想要干什么。
文雪见到他的时候,那张黝黑又油腻的脸上写满了喜色,她将双手在满是油渍的粗布围裙上反复擦拭,也顾不上灶上正烧着的饭,径直走到他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那瘦弱的双肩,眼中尽是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怎么会这样落魄?”
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他只漠然地摇摇头,并非是不想说话,而是自已根本听不懂这个地方的语言。曾经虽在双子世界了解过人类世界,仅认识几个人类文字,或许他们同样也不知道在人类世界之外,莫尔族创造的摩方语已是通用语言。
文雪心里虽满是疑惑,但言语中还是按捺不住激动,“那你的父母呢?”
既然流落到了这里,那些过去便和自已再没有任何关联。现在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自已就是重生的,既没有万人敬仰的奢靡生活也没有光彩夺目的琉衣王冠,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而已,所以他很清楚,自已必须找到一个能够供自已生存的地方,就算是一个连温饱都是问题的家庭,就算被他们当作成哑巴。
他再次摇摇头,表情略显可怜。
文源和文雪两人相视一笑,结婚后这么多年的日夜过去了,他们早已知晓彼此心里的想法。
文雪噙着泪,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我们来做你的父母可以吗?”
他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但在文氏夫妻的眼中已经算是默认。
文雪虽是激动,但文源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两人为他检查过,这个瑟缩在墙角发抖的孩子身上没有一块好皮,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站在一旁的文源也偷偷用衣袖擦去因为太过激动而溢出的眼泪。在这个贫民窟里,许多家庭都没有孩子,就算有,那些父母也只能忍痛舍弃,毕竟在这个小世界里能够吃饱都算是特别幸福的事情,可是对于文氏夫妻来说,或许这就是上天突如其来的眷顾。
当然,就算这些年没有钱也没有一直渴望的孩子,他们二人仍旧过得知足。
“我们先吃饭吧!”文源扶起文雪,他知道自已的妻子一直都有关节疾病。后又走到“儿子”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他习惯性地往回缩,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感受到来自一个父亲身份的男人从手心传给他的温度了,虽然这个“父亲”的手掌粗糙无比。
文源将他带到桌边,安排两人坐下来,独自去灶台将饭菜端过来。晚饭便就这样开动,文源看着默默吃着白米饭的男孩,又看了看桌上仅有的三道菜——清水白菜、烧茄子和煮过的花生米,几乎不沾一点油腥,他不由尴尬地苦笑了两声,随后将茄子和花生米全都倒进了“儿子”的碗里。
他有些不知所措。曾经在那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同自已真正的亲人共餐时,每个人都坐得很远,他们虽然也同自已说笑着,却没有现在与文氏夫妻这样亲近。
文源发现他吃得很慢,并不像有些流浪的孩子见到食物便狼吞虎咽。
“这……没有名字,老伴你给取一个吧!”文源看向正看着这个男孩入神的文雪,两人再次相视一笑,一丝悲伤却从他们眼中闪过。
文雪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叫文希吧!”
从刚才上桌到现在,文雪连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在观察着这个男孩,她暗自惊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他那媚得似妖精一般的双眸是所有同龄人,甚至是电视明星都不能比拟的,他虽打扮得落魄却掩盖不住天生的气质,不爱说话却喜欢用眼睛观察,就像是受过优良教育的富家子弟一样,估计不论是谁,只要看他一眼就会喜欢上吧?
只是这样好看的男孩子怎么会有人舍得抛弃,难道因为他是“哑巴”?
“文希?”没读过几年书的文源装模作样细细思量,过一会才大笑起来称赞这个名字取得好,后又轻轻抚摸他的头,“我的文希啊,父亲一定会多挣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好吗?”
他依旧没有回应,放下碗筷后便直勾勾地看着这对沉浸在幸福中的文氏夫妻。
三人一直到九点之后才上床。现在这个时间大部分家庭都已入睡,这里能听见不远处山林中传来鹧鸪的啼鸣、屋檐的雪水滴落在地面,以及躺在窗外那条大黄狗的呼噜声。
他被夹在夫妻中间,默默地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听着他们从相识相知相爱到相伴的故事、听着他们因为生育方面有障碍而不能拥有小孩的失望、听着他们虽身处这贫民窟里却一直都在为生活努力打拼、听着他们构思着美好的未来。
他虽然听不懂,但是他们应该在说一些很美好的事情吧?
一直到他迷迷糊糊睡着,似乎听见一个温柔的女人在自已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淡淡的月光从半透明的窗户玻璃照进来,投射在那张小方桌上,一个黑影闪过,窜头窜脑地来到那碗盛着还未吃完的花生米旁边,那是一只小老鼠。它警惕地四周张望一遍,偷吃了几颗花生米后溜走,可还没离开两步便晕死在地上不再动弹。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等他醒过来,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积雪,一阵酸痛感从浑身各处传来,他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他慢慢坐起来,抬起胳膊,手腕处有两条红肿的血,似乎是刚凝固没多久。
他环视四周,房屋已经倒塌,整个房子只剩下残破不堪的四壁,抬头便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天空,大雪纷纷落下,密密麻麻。
“喂,醒醒。”他开口说摩方语,用脚踢了踢自已身边已经被白雪掩盖的男人和女人,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整个人骨瘦如柴,形同干尸,身上尽是暗红色的血渍,难以分辨样貌。
他伸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确定死亡。
这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特别刺鼻难闻。他想知道,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与文氏夫妻共进晚餐的画面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变成了这幅末日一般的景象。
他穿上披风跳下床,抖落身上的残雪,从瓦砾中翻出自已的鞋子穿上,一阵头痛袭来,只要稍微动一动便像要爆炸一样。
安眠药。这三个字从自已脑海中闪过。
他忍着痛,一步一停移动到门边。放眼望去,整条巷子里横七竖八地尽是尸体,所有的房屋皆被破坏,砖地的缝隙被污血染出了一条条不规则的纹路。
睡前还热热闹闹的这里,睡醒后却变得这样凄惨。
从一边的墙砖中传来呜呜的悲鸣,他走过去捡开一些轻小的砖头,借着光才发现是那晚做着美梦的大黄狗被压在了底下,泪眼婆娑,不时从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呜咽。
他奋力推开这些残垣断壁却发现自已根本使不上力气,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靠着断墙坐倒在地,闭上眼大口喘气,心跳加快,身体的温度逐渐上升。
他的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似乎全世界就只剩了自已一人。难道自已的结局只有孤独地等待死亡了吗?他苦笑起来,又剧烈地咳嗽两声,口腔里满是苦涩又甘甜的血腥味。
“你怎么还活着!”
他慢慢睁开眼,看向声源处,那里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性感尤物正冷冷地俯视自已。
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却很想知道她是谁,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他张张嘴却意外地发不出什么声音。
女人蹲下用力抓住他的手,他蹙眉想要缩回去,她又霸道地扯过去,他手腕的伤口裂开,略带橙色的血液开始汩汩地涌出来,他吃痛却不敢吭声,直觉告诉自已这个女人不简单。
“我是谁,重要么?”女人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她冷哼一声,低头伸出舌头舔了舔从他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一副雪白的獠牙暴露无遗。
“这么纯净的鲜血,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小魔法男孩。”
女人站起身解开风衣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肌肤,她似乎并不怕冷,“你如果想活命就跟我走。”
说完,她用风衣将他包裹起来,环住他的双腿并将他抱在怀中,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是玄月忧,你呢?”
“hun……xi……”他看着她的表情有些许疑惑,想必是在问自已的名字吧?他便学着文氏夫妻说话的样子想要说文希二字却失败。
玄月忧心中升起一丝玩味,居然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哑巴,真是配不上这样好看的脸。
“魂西?”玄月忧嗤之以鼻,轻蔑地命令他:“不好听,记住,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你叫苏霂。”
她刚准备带他离开,下一秒惊讶地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男孩,问道:“你身上藏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刺鼻!”
刺鼻吗?明明是很好闻的茉莉花的味道,那是被莫尔人称为灵犀花的植物。
他无力地将头靠在女人的肩上,轻轻地笑起来,用摩方语说了一句:“不会有毒的。”
“……你会说摩方语!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