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山上高台旁,有一锦衣公子慵懒的侧身坐于上,摇晃着手中的酒葫芦,端的是风流不羁。青色的裙摆旖旎于高台上,其肩头的衣襟稍稍滑落半分,露出半截锁骨,唯有胸前略微的起伏证明着其是一个女子。
白衣男子自其身后接近,放下手里的长剑后拾起酒壶仰面便是一口,颜阑挑眉,看向身侧的人调侃道:“月霜师兄不是不喝酒的么。”
月霜没有说话,只细细品味起这略微辛辣的液体,只觉得胃里一阵烧灼之感,令他不由得蹙了下眉头。颜阑毫不犹豫的笑出声,道:“不能喝又何必勉强呢,小心醉得太快喝酒误事。”
“哦?”
“掌门对素素的心,让人看不透。”望月阁主的身份,芳蕤堂的住所,吻着自己叫着她的名字……想着,颜阑猛地灌了一口酒:“不后悔,不害怕么。”
月霜一瞬沉默。
在他看来,掌门一直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儿,他似乎对所有的人都不在意,连着素月青城都似是其在悠长无聊的漫漫岁月里创建的可有可无的玩意。然而,他却对芳蕤池极其重视,甚至不惜打断新来师妹的腿,挖了眼睛扔进山里。
如这般的掌门,大概是对着自己的东西才会有强烈占有欲的吧……可,凝素真的是他的东西么。月霜握紧拳头,又喝了一口酒。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颜阑哑然,笑着饮尽壶中的酒。
凝素与月霜的感情比颜阑预计的被发现的时间还要早,白月玄似对凝素极其关注,两人之间一有见面便被其撞了个正着。
当时,白月玄的面色极其难看,眸子里晕满了被欺骗与被伤害后的愤怒,其一掌将月霜师兄打成了重伤,并将其关在了隔尘居,凝素则被锁在芳蕤堂。
颜阑闻讯,赶忙前往沉碧寻白月玄。
此时的白月玄正一口一口浅酌着杯里的酒,回忆着先前的一幕幕。
印象中,师父是个极其好酒的人儿,平日里更是无酒不欢,每去到一个新地方必将其中美酒畅饮个遍,对于口腹之欲亦是极其挑剔,尤其嗜甜。
当年初入舞容城,师父便于第一时间入无方酒楼,一待就是一天。
那时正值浓夏之际,树上的蝉以最后的生命挥霍鸣叫,整座酒楼都被笼在一层金光里,明晃晃的,所有人都懒散的回身靠在座位上,抢占着酒楼里难得的阴凉,唯有说书先生于大堂中央口若悬河,兴致盎然。
“只见那锦衣公子回手一枪,敌军登时两股战战,落荒而逃!”
说书先生手中的醒木猛地一拍,激起一片尘土,隐约里那先生双目圆睁,恍若他自己个儿便是那杀敌百万,手持长枪的少年公子。
“好!”
“先生再给我们讲讲夏氏凝素的事儿吧!”
众人在下方吵嚷,那说书先生也不推辞,喝了口清茶润润嗓子,便又开始说道:“都云蓬莱仙山云霞明灭或可睹,势拔五岳掩赤城。那夏凝素便来自那蓬莱仙山,只见其……”
酒楼里所有人都被带入了意境,想象着那蓬莱仙山的美景,唯有二楼阳光里一个锦衣公子仍慵懒的浅酌着杯里的酒。那公子不过碧玉年华,一身碧色交领长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露出半截锁骨来,端的是风流不羁,英俊潇洒。可那胸前略微的起伏,证明着其是个女子。
白月玄就站在其身后,饶有兴趣的听那说书先生讲自家师父的事儿。
不得不说,那说书先生讲的着实夸张得紧,什么出身蓬莱仙山,什么一身碧色长裙一舞倾城,什么温柔待人好友遍布,在他看来完全都是瞎扯,他回眸瞥见身侧的人儿,哪里有半分仙子的模样,不过是一个慵懒的酒鬼罢了。
想着,白月玄不由得摇头轻叹。
“阿玄?”似是感受到了身后人的不满,夏凝素挑眉,侧眸看向身后的人。
白月玄的心咯噔一声,只见光晕下面前的人儿眸底含着微光,不由得一愣,面颊上染起一片绯红:“师,师父?”
夏凝素悠悠一叹,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极其无奈的道:“阿玄似乎对我有些不满呢。”
“怎么会!”白月玄又是一愣,连忙说道,思及刚刚自己的想法,他蓦地红了面颊,在酒鬼后添了腹黑的标签。月玄的小动作惹得身侧的人扬唇一笑,夏凝素禁不住抬手揉了揉白月玄的头。
“师,师父就是师父啊,怎么可能和别人嘴里说的一样……”白月玄迷茫的眨巴了下眸子,面颊也愈发的红,他嘟起嘴,十分正经的道。其哑然于月玄突然严肃起来的态度,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来。
“走吧。”凝素深吸一口气,放下酒钱同白月玄退了出去。
白月玄猛地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整个人瘫软了下去,一袭碧色长袍顺着他的肩膀滑下,露出半截锁骨于胸前大片白皙的皮肤,端得是风流倜傥,洒脱不羁。她的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来,与当年的凝素一般无二。
“师父,阿玄好想你……”白月玄抬手捂住自己的面容。
他苦笑了一声,带着满身的酒气起身来到沉碧堂的内室,旋动机关,来到地下里一座由寒冰打造而成的地窖。那地窖中央有一只冰雕棺材,棺材里放着的是各种防腐的药材,其周围另有灵阵加成,中央躺着一位身着碧色长裙的女子。
那女子闭着眸子恍若睡着了一般,皮肤白皙如雪,一双桃花眸子,左唇角有一点痣,含着温柔的笑。
白月玄伸手,将那女子轻柔的抱出,放置于冰椅上。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柄白玉梳,极其熟练的为之挽了一个发髻,后又拿起胭脂水粉,为其细细的描摹妆容。看向眼前极尽熟悉的人儿,他的眸子里忽地漫起层叠的水雾,低头将脑袋埋于眼前人冰凉的怀中。
明明师父已经转世了,为何自己还要对着这具尸身念念不忘?
是因为现在的师父变化得太多了么。
“师父,为什么你回来了却不再爱阿玄了呢。”
白月玄从怀中拿出一块早已被他揉碎了的云片糕,缓缓的纳入口中。荷花清甜的香味洋溢于唇齿之间,让他忍不住想落泪。记忆回到了那流水的上的扁舟里,黑衣少年撑着长篙,整个人恍若与夜色融为一体。
青衣如柳叶的女子侧身撑着头,白皙的玉足不停划着水,她浅酌了一口杯里的酒,随手自少年手中拿了片云片糕。
“荷花欸,阿玄可是在其中加了荷花?”夏凝素一双眸子都亮亮的,看向那撑船的少年,白月玄点头,她的眸子一瞬更亮了,忙又塞了几块到嘴里。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少女悠扬的歌声自扁舟上传来,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向后仰着躺在船上,眯起眸子。
“师父唱错了。”
“嗯?”
“是望美人兮在眼前。”
夏凝素微笑不语,恍若睡着一般将一只手一只脚搭入水中。
口中的云片糕还是往昔的味道,可眼前的人却已改变了口味。白月玄的心蓦地一痛。
他回眸看向桌子上一柄精致的匕首,血槽中残留着的鲜红的血液让她的心不由得一痛,他伸手将匕首附近的冰霜砸开,颤抖的抚摸着,原先晶莹的宝石早已不再剔透,花纹也多多少少有些磨损,如同白月玄此时破碎的内心。
师父在其遇到自己的第二年,亲手打磨了这柄匕首,并于手柄处镶嵌了七枚宝石,赠予了自己。
夏凝素唇角含笑,将手中的匕首递给了自己,道:“匕首,必守。此物送你。”
当时的自己,对着手里的匕首爱不释手,一遍遍的抚摸,早已将上面所有的纹路都熟记于心,某一天,他忽地发现,有两个字隐藏在匕首的花纹里——素月。
夏凝素,白月玄。
月玄深吸一口气,匕首,必守……分明是守护之心,为何到了最后,竟成了杀戮。
白月玄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年的自己究竟为何亲手,用素月杀害了自己最爱的师父。他只记得周围一片混乱,自己的手不受控制的握紧了素月,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杀了她!杀了她!
当自己重新找回意识时,师父温热的鲜血已将自己的手全部染红,而那始终温柔,眉眼弯弯的人儿却倒在了血泊里,鲜血将她一身青衣染成墨色,一双眸子里只余下空洞,她的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来。
看嘴型,隐约可辨认,她,在说——阿玄,好好的,活下去吧……
“师父。”白月玄的眸底涌出泪来,他紧紧的抱住怀中冰凉的尸身,空洞的内心不论如何也无法弥补,他哽咽着,颤抖着,内心里常年累月的悔恨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一百年……
整整一百年!
他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只能带着这份阴影永久的等待着怀里人的重生!
他曾无数次幻想,重生后的师父如何厌弃他、疏远他、打骂他……甚至,将他逐出师门,这些他都能接受,然而,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师父像是早已将他忘记了一般,改掉了所有的习惯,爱上了另一个人。
他突然开始迷茫,这整整一百年的等待,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还是师父所给他最大的惩罚,或许就是这般无视吧。
不由得,白月玄的唇角扬起一抹极尽苍凉的笑。
一旁,早已被其遗忘了的幽蓝色的锦囊上忽的亮起一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