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他问过上邪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好奇——他一只鬼怪,不愿入百鬼夜行,苦心想要随和尚修行,留恋于世间只为成佛。
他孤苦无依,冒着被杀的风险来到端家找他,执着的认为自己会帮他。
他只微笑,忽的问出了那个问题。
上邪微愣了几秒,回答道:佛魔,在喜厌之间。
为何成佛?
成佛只是不想让人讨厌小僧。
端华笑而不语,却在他执拗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坚持,许诺待他帮助千人,洗尽鬼气时,助他成佛。
如今,端华已不在端家,无力帮他。上邪却因为夜十四的缘故,同夜阑来到九歌。
与上邪再次相遇时,端华仍旧微笑淡然。
“佛魔在什么之间。”
“佛魔只在我与她之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
夜阑低垂着头,顺着肩膀滑下的长发挡住他的面容,夜阑摇头,苦笑着:“我想等她啊……等她回来啊。”
“可我没有时间了啊……”
“天人五衰。”夜阑苦笑一声,“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他抬眸看向烛伊和莫之恒,没有半分之前的风度:“很快的,我就会死,可我想再见她一面。传说,那是唯一能阻止天人五衰的东西。”
“为什么……”夜十四不解。
“为什么会出现天人五衰?”
夜阑已是世间大妖,他的修为已然可以使他遁出六界,可为何会出现天人五衰……天人五衰,除非是因为强力的诅咒或是献祭,不然不会出现的。
“你还记得青坊主么。”
“佛魔在什么之间。”夜十四呢喃。所以是那个时候么,他的哥哥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了她造成了现在的天人五衰。
夜十四的心痛得要死。
这样完美的哥哥居然是被自己所累么。她回眸看向身旁的烛伊,可烛伊是她的朋友啊,是她怎么我不能背叛的人啊!
“既然他被夺走了,那就把她夺回来好了。”莫之恒忽的笑道。
夜阑一愣。
“你的能力不输给任何人,为什么不试着把他抢过来?”
夜阑又是一愣。
“还记得那首歌么。”莫之恒微笑,开始回忆起那婉转的曲调。
月光下,整个岚山都被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霜,浅浅盈盈散散的,透着一丝丝微冷的气息。
莫之恒半窝着,侧倚着身后檀木椅子,整个人极尽慵懒,恍若没骨头一般瘫软在上面。
他拿着白玉杯独酌,唇角上因沾染了酒渍而泛着微光。
明明是一身雍容的幽蓝锦袍,却被莫之恒穿出了一身恍若月华一般的风月之感,他鼻尖上的蔓延而过的月华,淡白上扬的唇,潋滟了月华的眸子,都为他填了一丝清雅之感。
然而,他那双带着魅惑之力的桃花眸子,却将他整个人的气质打破——他似月,非月;似雪,非雪;似雾,非雾。
烛伊看向身侧的他,内心里有一种神奇而微妙的感觉,眼前的人似乎离自己很近,近到可以轻易触碰和捕捉,恍若空气潋滟在自己周围。
可却也离得很远。
他存于梦境,是执念的化身,是菩提榕树在烟火下的影,那么的卑微而渺小,而他……是九天上苍龙七宿中的心月狐。
他们之间有着天地的距离,那长长的,隔着浩瀚银河的距离,让她心痛而惶恐。
烛伊低下头去,却感到脑袋上一沉,她抬眸看去,只见莫之恒仍旧淡漠静远的看着天边的月华,温柔有力的手却摸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手心的温度让烛伊心安,也是在一瞬间,泪水几乎打湿了她的眼眶。
“铮——”
突然,有一道筝音打破了一夜的寂静,莫之恒和烛伊抬眸,望向一身白衣似雪,轻抚琴弦的夜十四。
她白皙的手恍若深夜里不断跳跃的精灵,奏出清幽的旋律,一点点,渗透进整个岚山的夜。
忽的,烛伊觉得……那双手和容九的重叠在了一起,只是记忆中的那双手更加白皙,腕上还挂着铃铛。
想起容九,烛伊的心又蓦地痛了一下。
“无色莲兮浩歌,
折柳念兮浮桥,
两地兮相思,
愿翱游兮同归。”
夜阑的嗓音比有苏想象中的还要悠远,迎合着那山间清冷弥散的月华不断的飘荡在整个岚山上。
他雪白的长袍恍若和山间的月色融在了一起。
他是山间的青烟,是梦,是潋滟。
有桃花在山间一点点绽开,分明不是那个时节,却异常的娇艳诱人。桃花盛开,锦衣般的铺满整个天地,绛红色香障之间,唯有这一袭白衣,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于是,万千夭桃一起静默,沉沉等待着那点白色降临。
一片落英轻轻飘过,飞过夜阑涵远清绝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
九天月色凝起点点微光,瞬间缀满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间,落英突然蓬散,绽放为一声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听到一声鹤鸣。而仰首之时,鹤已上九霄。
树头妖桃被这一声催动,纷纷落下,白衣男子双袖缓缓张开,他手中的脉脉星河便随之变得无边浩瀚。【节选自步非烟《华音流韶之风月连城》】
“若渺渺兮洞庭秋,
荻花不落清明雨,
浅水濯莲闻蕊香,
垂发落溪绕,
佳人笑兮难回眸。”
有碧色的蝶儿随着他的歌一起旋转,随着他白皙的手腕上下摇摆,白稠翻飞,四脚踏出轻缓的旋律,一下下敲击着人的心。
万点夭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璀璨的星辰,在他的指尖飞舞,在天地间飞舞,在他的无尽风华中飞舞。
莫之恒饮酒的手一顿,抬眸去看,发现夜阑的眸子从未睁开过,不由得一愣,随即继续喝他的酒。
烛伊却仿佛沉沦在乐曲中,她的眼中没有妖桃,没有纷飞的蝶,没有月华,只有夜阑的白衣袂袂。
舞尽风流只余香。
“披彩云兮复归来,
处荒山兮望帝乡,
隔长歌心念飘。
佩兰芷兮遗香,
撷云色以为裳,
虹霓饰罗带,
秉珪璋兮堂皇。”
“铮——”
突然,像是泪滴落在琴弦上而起的杂音,有些突兀的出现在本祥和安宁的曲调里。
莫之恒不由得一愣,回眸看向强忍着泪水,颤抖着弹着琴的夜十四,这首歌……似乎沉淀了这两兄妹太多的情了呢。
想来歌中的那个人,便是舞容国的和亲公主沐汐了吧。
曾经有多缠绵悱恻,如今便有多忧愁难挨……夜阑对于沐汐的爱到底是怎样的呢,想着,莫之恒不由得好奇的看向夜阑。
对于感情执念,烛伊看的比莫之恒多的多,对于歌曲中的感情自然领悟的比莫之恒多。
她感受到的是曲调中那无法抹去的悲伤,像是雪落在岚山上,似是可以消融,不留下一抹痕迹,可他的冰凉却始终留在原地,无法褪去。
烛伊的心又一次痛了。
“我为神兮君为人,
相守难许兮容毁,
妾本不弃吾曾,
朝朝明月心。
雾霭喷薄兮愿君同,
恐爱错负卿,
痴心等君应,
不见回眸兮支影,
对月独上崖。
只求今生守,
不论雨骤兮几何。【歌词改编自小曲儿《九歌》,前半首引用原文歌词,后半首因情节需要进行改编】”
他对于沐汐的爱,从不曾少过。
他还记得那首郁轮袍。
“你别抱我,再抱我,我就哭了。”沐汐呢喃苦笑。
沐汐再次来到岚山,无边的山火已经熄灭,夜阑就那样一身白袍,坐在她原先被封印的地方,素手弹琴。
她的眸子澄澈如星辰,夜阑没有看眼前的他,只心无旁骛的看着手里的琴,恍若下一秒,沐汐手中的符箓贴在她身上也无妨。
那乐声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副在记忆中忘怀已久的图,遂已褪色,但回想起来,仍有无尽的凄艳。
沐汐就那样安静的看着面前的人,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的种种——大妖夜阑,听过他的笑、他的苦、他的泪、他的梦,夜阑,已然是今生的他。
一曲终了,夜阑这才抬眸看向沐汐。
“《郁轮袍》传说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兰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葆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出自步非烟《华音流韶之风月连城》】。”
夜阑深吸一口气,又道:“沐汐,你可明白。”
沐汐仍愣在原地。
这个大妖……
他的唇角忽的扬起一抹笑,道:“我可以放过他们,但众妖毁我宗庙,必须有偿才可。”
夜阑一愣。
“娶我。”
还记得他们成亲时的场景。
他的沐汐从来都不是一个满身戾气的人,她始终都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她的眼里,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平等的,不论人妖。
当时她屠杀岚山众妖,杀的也只是当年毁坏沐家祠堂的人。他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只好妖。
夜阑为岚山大妖,受众妖敬畏,他的婚礼本应热闹极致,可来客却没有多少。天师与大妖的婚礼本就不为任何人所允许。
“沐汐,你后悔么。”夜阑心疼的抱紧身侧的人,因为师门被毁,两人成亲也只是名义上的礼拜天地。
没有朋友祝福。
没有一个正式的婚礼。
只有两人换了件水红色的长衣,相拥站在岚山山顶,看万千星光璀璨,月色明璜。
沐汐摇头:“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