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村民请的戏班子走了,他们拆了戏台,我去捡他们扔掉的烂麻绳来当薪柴烧水。”
“我一个人在村后过了六年……有个六岁小孩帮我捡烂麻绳,跟着我回家。我给他讲故事,他就每天下午跑来松树下听我讲故事。”
“有一天小孩不来啦,我一直在等他。”
“我一个人好寂寞啊。”
老人呜呜哭出声。浦友诗拍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
“我儿媳妇终于来看我了,她告诉我不要蛊惑她的儿子。那个小孩躲在她身后对我眨眼睛。小孩原来是海城的儿子啊,他没有海城的眼睛,可是其他的长得很像我。”
蒲友诗用袖子把老人脸上的泪水擦掉,低声说:“那个小孩是我阿爹吧,你之前说他十二岁就离开蜃龙村了。”
“海城,海城,海城呀。”老人没理她,自顾自说话。
窗外又闪过一道明亮的电,也就这时,大雨突然停了,倾盆之势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扼制住,完全没有细雨的余韵。闪电光亮炫目,把浓密的云层照耀得仿佛五颜六色的山峦,在夜空中忽隐忽现。
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蒲友诗心里凉凉的。老人耷拉的眼皮抬起,眼睛显得清明锐利,她像是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猛地从榻上坐起,抓住蒲友诗的手,大声道:“看灯光!时间快来不及了!”
蒲友诗被她吓得身体一震,忙把脸对向桌案上的油灯,盯了半晌,小声说道:“老奶奶,我的眼睛还是瞎的……什么都看不见。”
“继续看!”老人吼道。默了一会,她颤抖着身子蜷缩起来,嘴里喃喃道:“我不该……我不该因为你不是完璧之身就放弃你的……我浪费了整整四年的时间……直到现在才……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我就要死了!”
“你看啊!凝神寻找黑暗里的一点光!”
“看啊!”
视野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畔老人的叫声刺激得她耳膜生疼。
“我……我看不见。”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
“不,不,你看!”
窗外吹来一阵风,棂上的水珠刷刷吹落在她的衣襟上,置身黑暗中又冷又怕。窗门在夜风中吱嘎作响。这种感觉就像……就像那一年她躲在屋檐底下,阿爹手上的血水糊得她满脸,恐惧爬满全身上下。
“我看不见……我真的看不见……”
“这里不是潭州,不是那个屋檐,你看灯光,你看!”
“我是个瞎子,我看不见……”
“你不是瞎子,你只是暂时失明了,不要怕,我比你更怕!我这么老了,可我仍旧恐惧死亡!我比你更怕!但我知道,真正死去的那一刻,所有恐惧都会消失。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真实的,死去后,则变成过眼云烟。所以你既不能放弃,也不必害怕。你看啊!我求求你!”
“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看见?”
“因为、因为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只有你能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误了……所以我求求你,一定要看见……”
黑暗,黑暗,黑暗。渺无边际的黑暗。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蒲友诗伸手指向灯光大叫,兴奋地转头看老人。
……
她怔愣地望着榻上的老人。
老人侧躺着,脸对灯光,手垂在旁边,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眸底是瑰丽的深红色,却是死气沉沉,毫无光彩。又是一阵风,油灯刷一下熄灭。
蒲友诗捂住嘴,一边抬手帮她阖上眼帘。
“汪……呜……汪!”老黄狗顺着她的腿爬上床榻,蹲在老人怀里,用舌头舔老人苍白褶皱的皮肤。
她缓缓跪下来,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一字一句道:“定不负所望。”然后跑出屋子,往蜃龙池的方向跑去。老黄狗跳下床榻欲跟过去,追了两步又返回来守在老人的尸体旁边。
天空再次落下一道闪电,映照出紫色、黄色、蓝色、红色、白色的云层,它们形成一个漩涡,雨水仿佛全部被吸进去。漩涡之下的蜃龙村灯火俱灭,人声皆失,寂静得像是掉落进了时空的缝隙里。夜的重量压住整个村庄。
蒲友诗从村后跑到村前,一路上竟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周遭的一切在奔跑的某个瞬间冻结成灰白色,树叶上的水珠滚一半停滞半空,凝土里的爬虫柔软的肢体伸张一半僵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靴底飞出去的泥屑跟随她踏出一半的脚定住。她的身体,和周遭的一切,一起冻结成灰白色。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老人临死前与她最后的对话浮现于脑海。
“你看见了什么?”
“绿色的火,火里有一座塔,人们穷尽办法去救那座塔,使法之处火焰俱灭,但为什么他们全都看不见,都以为扑不灭那火,并最终放弃了呢?”
“这种火,是由蜃脂做成的蜡烛点燃而生的,它的烟气能够堆垒成幻象。只有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才能看穿蜃的幻象。”
一切皆是幻象。破。
水珠滴落,爬虫破土,泥屑飞溅。她的靴底重踏地面。
远处蜃龙池旁,一个黑色的人影静静站立,听见声响,人影微微侧身。凉风拂起他齐肩的灰发,殷红的唇勾出清冷的弧度。他一只手举在池塘上空,黑红的血不断从破开的血管里流出,落进池水里。滴答滴答。水面慢慢变红。
正对池塘上方的漩涡随着池水被晕染而不断扩大。
“你在干什么!”蒲友诗惊恐地问。
“你见过那条蜃龙,对吗?”孩童稚嫩的声音,却平板而无情绪。
蒲友诗僵住。
“你骗我。”他说,三个字如同冰窟里回响的水滴声。
“……就是因为这个,你就打老奶奶,你知不知道……她……她刚刚去世了!”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声吼道,声音带着悲痛。
“她的寿星本就将陨,我不过是让一切提前发生罢了。”
男孩握紧手,血加速落进池塘里,很快,整个池面变成血红色。
“我一定,会把你揪出来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池水开始沸腾,“嗖”的一声,迸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一条黑色的巨龙出现在池中,在纷纷落下的水珠里对上男孩空茫的眼瞳。白色的雾气从黑龙的鼻口中喷出,覆盖整个村子,周围的一切,除了男孩和蒲友诗,再次停止了时间流逝,变成颓败的灰白色。
“一个重伤未愈,一个目盲体幼。这场较量很公平。”男孩的嘴角缓缓上扬,滴血的手垂在黑色衣袖里,血落进他脚边的泥土,一颗灰青的幼芽破土生长,迅速盛开成一朵黑色的鸦羽兰,在扭曲失真的灰色夜风中摇曳生姿。“我很期待。”
黑龙发出撕裂般的龙吟,身上的飘带状羽翼无风自扬。
云浪翻涌,闪电的光芒亮彻夜空。
蜃龙池旁,一黑一灰两道身影先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入天上云海。
[第四章:镜像之海(蒲友诗)]
天空宛如一片海水,水面被割裂出无数道伤口,愈合又出现,出现又愈合,反反复复。云浪被击打出澎湃壮观的场景,变幻出两条飞腾激斗的巨龙的形状,几乎覆盖整个天空。天低而云稠,地下万物如蝼蚁,那轮可与之比肩的弦月也被黑暗吞噬。
蒲友诗望着天空,视野里光线微弱,层云里划出道道气势骇然的凛光,却看不清云中景象。
她闭上眼睛。万籁俱寂。
芸芸众生,从婴孩时起,皆是先看透黑暗,方能见光明。
她睁开眼睛,眸底闪过一抹深红。云雾变得透明,她看到了云里的景象。瞬间,她的眼里,惊起滔天骇浪。
下一刻,云中凛光静息,一声巨龙的咆哮于云罅震荡而出,一道灰黑的身影从云内飞速掉落下来,重重地砸进蜃龙池,激起千层水花。
蒲友诗按住心口,蹲下来往池中望去。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清池中人。
那人双眼紧闭缓缓朝池底沉下去,轻柔如银灰丝绸的长发和绣满灰线的黑袍飘在血水中,鼓荡出蝴蝶展翅般的惊艳,浸在水里的面容沉静而秀美,淡眉红唇,像极了江南之地婉约温柔的少女,只是发间探出的两个凶狠邪气的深灰犄角,破坏了那股令人向往神驰的柔美,反而生出望而生畏之感来。
蒲友诗望着那略感眼熟的五官,呼吸一窒。苍天在上。
她的目光透过因天光而折射出斑影的水面打量那人的眉目,一时之间移不开眼。猝不及防水中之人倏地长睫一颤,睁开双眼。黑色的眼眸美如精心雕刻的璞玉,却是黯淡无神。蒲友诗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水中人猛一发力,跃出水面,下一瞬倒在蜃龙池旁,湿嗒嗒的银灰长发披了满身,发尾还漂浮在池中,发间光华流转,似有星河徜徉。蒲友诗这才发现,这个人黑色的长袍底下不断流出黑红的血,鲜血流过之地,黑色鸦羽兰成片绽放,幽香四溢,景象奇幻。
是……是灰发小男孩?这模样,至少十七八岁吧!比她大了好多!
她挪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头上长长如同树枝般的银灰犄角,说道:“你……你还能自己起来不?回……回家了,老奶奶还等着我们回去给她……嚯!”
蒲友诗缩回手,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抬起头后的无神双目。
“你的刀拿出来。”他虚弱地说,褪去稚嫩的声线清冷优美,如泠泠之月、徐徐之风,令人难以拒绝。
蒲友诗从腰间解下那把金族短刀,拔掉刀鞘,问道:“要干嘛?”
他淡淡道:“帮我把头发割掉。”
“会被我割得很丑。”看着眼前美得虚幻的面容,她显得犹犹豫豫。
他吐出一口血,一朵鸦羽兰立刻在他脸颊贴着的土地边上冒出来,他把头枕到手臂上,睫毛轻垂,投下一圈羸弱的阴影,有气无力道:“无碍,割到肩膀就行。”
蒲友诗看着周围开得越来越多的黑花,没再犹豫,手起刀落,如瀑的银灰长发便全滑进了池水中。
头发一割掉,一阵雾气以他为中心腾起,包裹了全身。片刻后,雾气消散,一个穿着破烂黑衣、浑身是伤的小男孩躺在地上,黯淡的灰发间用红线绑着一个小巧的六角铜铃,两个凶戾的犄角已经消失不见。
“要我背你吗?”她问。
男孩摇头,声音平板无波:“他跑进镜像之海了。我歇一会,你跟我进去。”
“镜像之海?”
“她应该给你讲过不少那个世界的事,镜像之海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时空之境。”他抬起头望向蜃龙池上空变得越来越小的云翳漩涡,“你看那里,从那里进去,就是镜像之海。这个世界有很多个地方能出现镜像之海的入口,明州蜃龙池、登州海上山、天山雪之顶、昆仑死亡谷、萨拉森……大食沙中洲等等,还有些无名之地或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去了以后呢?”她狐疑地问,“会回来吗?”
“不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不想去,我的使命在这里。”她低下头抚摸短刀雪亮的刀身,看着它映照出自己黑色的汉族眸发,这是她的血脉象征,“何况我还得去把老奶奶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