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姝一惊,霍然抬头,只见萧璟黑瞳如海,眸底一抹幽蓝却似天色一般的晦暗。
“我已给程公去了信,大爷也允了,家中有要紧的急事,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摄政王……说来这是多尊荣夸耀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是皇帝,其实也不如他手中握着的实权。
但身处这云谲波诡的漩涡之中,从封他为摄政王的旨意传行天下开始,萧璟便再不是萧璟,亦身不由已。他无法拒绝兄长的临终嘱托,但也不能将玉姝扯进这一滩明枪暗箭无数的浑水中,保护她的最好方法,就是离开。
话毕,萧璟从袖中拿出一物。
只见这是一对羊脂白玉雕就的同心佩,一大一小,触手生温。但质地虽无暇非常,雕工却算不上巧,痕迹粗拙,竟有几分异族风味。
萧璟将小的那枚珍而重之悬在腰间,大的托于掌心:“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嘱咐我若有朝一日娶了妻,各自佩上,一大一小,同心相连。”
他许过的承诺,便不会失言。纵日后不能再朝夕相处,待他料理好一切,必然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许她一世安稳。
但萧璟没有资格要求玉姝等他,纵不舍心痛,也只道:“我只盼你能将它下,不必佩上,若有一日不想要了,或是扔,或是……”
话未说完,玉姝已拿过那枚玉佩,同样也悬在腰间丝绦上,只见她展颜一笑,竟将满天风雨冲破,夺云而出:
“我等你。”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处却说秦雪原盘亘在娘家,但她本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如今忽遭山陵之崩,自然也要入朝守制,随内外命妇一道举哀哭灵。
因而她不得不打点了衣裳行李返回霍家,但与霍陵打了照面后,依旧是不言不语,漠然视之。霍陵知道她尚未气消,到底她肯回来,也算是好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每日打叠起万般的温柔小意,只盼能消弭夫妻间的裂痕。
因此,他白日里要入朝,除了哭灵跪拜,还要带领一众虎贲布防巡逻,守卫宫禁,谨防有人在先帝的丧仪上趁乱生事,不知耗多少心力。
晚间回来,一整天的劳累疲惫后,又要对妻子的起居处处关心,时时留意——哪怕无论他如何做,都得不到秦雪一丝一毫的回应。
偏偏此时白鹤观里又传来玄昭病倒的消息,霍陵因事务繁忙,也无暇去探望。
——三厢夹击之下,他日渐憔悴。这日先帝之灵停入帝陵,来往折腾数月有余,扶灵的一众人马方才浩浩荡荡抵京,霍陵一手扯着马缰,方欲在门前滚鞍下马时,竟脚下一个趔趄,双眼一闭,晕倒在了雪地之中。
众人登时大惊,有那胆小的当场就吓哭起来。秦雪的马车已入了二门,下了车,正在青杏的服侍下往里走,忽有人匆匆来回:“奶奶!大爷……”
秦雪听到“大爷”二字,眸光一动,但脚下不停,只当没听见一般。青杏道:“什么事这样急脚鬼似的,大爷若有话只管说与我,不犯着来搅扰奶奶。”
一语未了,那人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方才吐出后半句话:“……大爷晕倒了!”
再看清油伞下,那素服的丽人原本亭亭袅娜,淡然如常,此时身形一晃,只听了这一句话,一张脸霎时间惨白,竟头晕目眩,也要当场晕厥过去。
可怜秦雪这段时日,虽说表面上平静从容,但心里如何不是油煎的一般?
若她与霍陵一个在秦家一个在霍家倒还好,既不在一处,彼此冷静,也能让她理清自已的思绪。
偏生因这一场山陵崩,前次的隔阂还未消失,如今又要朝夕相处、日日相对。霍陵对她越好,她心中自然感动,可一感动,便想到他的弥天大谎,想到自已若接受了他,便不得不接受共妻这等背德之事——那感动便化作痛恨,既恨他,亦恨自已难以割舍。
因此她白日里对霍陵不假辞色,夜间一人独处,亦是辗转反侧,心神恍惚。
此时乍然闻得霍陵晕倒,纵使给自已筑了再高的心防,一再告诫自已不能轻易原谅这个男人,那防线也是轰然坍塌。
——她舍不得他,正如霍陵不舍自已。
哪怕他因为手足之情要将她分享出去,哪怕从此以后她一个幼承庭训的公府千金要做那一人侍二夫的妇人。
这或许,就是她的命罢。
一时秦雪垂泪不止,待霍陵服过药后悠悠醒转,只见她守在床边,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不禁伸出手去碰了碰:
“我……不是在做梦罢。”
秦雪听他声音沙哑,双眼里都是血丝,唇上也有一层浅浅青色——似霍陵这般世代簪缨的王孙公子,打小儿就是端容整肃,从未在人前有这般狼狈之貌,她不由愈发痛心,捉住他的手:
“我们不和离了,日后纵你想赶我走,我也不走。”
如此,夫妻二人重修旧好。霍陵放下心头一块巨石,因他身体素来健壮,心调养几日便康复了。奈何如今朝上事多,不得空闲,不过每日下朝后与娇妻温柔厮磨,缠绵缱绻,一夜尽欢后,恩爱更胜往昔。
不想一日,白鹤观忽又传来消息,只道是玄昭的病势日渐沉重,恐怕已支撑不了多久了。
因霍陵上朝未归,消息是直递到秦雪那里的,秦雪听了,不由大吃一惊,方才知道玄昭已病了数月,忙道:“如何不将道长接回来?在那观里药材也不知有没有短缺,伺候的小童恐怕也不经心,大爷竟也不知?”
来回话的是霍陵的心腹小厮,不禁面露踌躇。
秦雪何等聪明?立时恍然,恐怕霍陵是怕她不自在,方才瞒着她。而玄昭病重的原因,不外乎是霍家的共妻之秘——若情动时不能及时与心仪之女在一起,就会身体虚弱,直至血竭而亡。
所以,玄昭的病没法治,若想痊愈,只能……
她虽在那日与霍陵和好时便接受了这份宿命,但数日以来,夫妻二人都默契地不提玄昭,不过是霍陵深知她掩耳盗铃罢了。一时之间,秦雪心内五味杂陈,羞耻、不忍、犹豫、焦急……半晌,方才听她轻声道:
“打发人去把道长,不,把二弟接回来。再叫人递话给大爷,陈明此事。”
不一时,众人果然将玄昭接了回来。秦雪早叫人拾了屋子出来,将玄昭安置好后又请太医来诊脉,但那太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他脉象平和,不知为何病得这般沉重。
秦雪早有预料,打发了太医,方回至玄昭房中。
只见他不似病中,却仿佛睡着一般,双眼紧闭,面色如常。那与霍陵一模一样的五官在沉睡时愈显清雅俊美,但伸手轻轻一触,便觉他身上烫得惊人。
秦雪在床边站了半晌,此时屋中无人,只闻得滴漏之声和玄昭沉重的呼吸。她的手慢慢放在衣襟上,一颗一颗,解开衣纽——
正欲继续……,玄昭的眼睫翕动着,忽然睁开眼睛——
叔嫂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对,可怜玄昭长到这么大,如何见过此般光景?
“二弟……”她轻声道,“我,我是来为你治病的……”
玄昭闻言,立时便明白她已知晓了霍家共妻之秘,心中百味杂陈的同时,更觉愧疚。嫂嫂本是公府千金,又与兄长鹣鲽情深,如果不是他,又何必非要委身另一个男人?
他从六岁那年自请出家开始,便已经预料到自已日后的命运。既然他能断情绝念地苦修二十多年,为何又不能抛却这一具皮囊,成全兄嫂二人?
因而他垂下眼帘:“夫人请回罢,贫道的病,不需治。”
秦雪听到他这淡淡的语气,偏又双手扎煞着,露出几分无措,不由愈觉好笑,道:
“你若不治,就会血竭而亡,难道你愿意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了?”
玄昭道:“死又如何?不过是早登极乐。”
所气者,乃是他不将自已性命当一回事。所叹者,便是她深知玄昭此言,并非不顾惜自已,也不过是不想再让他们三人重蹈共妻背德的宿命罢了。
为此,他可以牺牲自已。正如霍陵可以将妻子分享出去,正如她此时此刻的投怀送抱。
一时间,她心内愈发怜惜不尽,之前还有四五分不情愿,此时倒只剩下半分了。
此时极乐过后,二人俱是喘息不停。
当下一番恋情热,直到秦雪听见屋里的西洋式自鸣钟响了数下,方才云雨住。
这个时辰,霍陵怕是要下朝回来了。虽说她已打发人给霍陵递了话,既特意点出要接玄昭回来,想必霍陵也明白她的意思——
玄昭的病,只能靠与她来治,若要他好,便只能叔嫂在一起。
但霍陵知道是一回事,他在家时自已却与小叔子滚在一处,秦雪只是想一想,便觉羞愧难当。因而她匆匆穿上衣裳,理好发鬓,因是瞒着众人,也不好叫人进来伺候,方掀起外间帘子,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拦腰将她轻轻揽住,眸光幽沉,神色间看不出喜怒,秦雪不禁咬了咬唇,此时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春色,小声道:“夫君……”
霍陵什么都没说,只道:“二郎歇下了?”
秦雪只能回答:“是……”
方想解释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分明将她分享出去的就是他,此时却又觉得对他不起,霍陵就是再疼弟弟,恐怕也无法毫不在意。
这天晚上,秦雪更比往日热情柔顺到了十分。
秦雪不敢说实话,忍不住抬起一双水杏眼儿偷偷觑着他。她性子爽利,也只有在床笫间才会有这般娇怯之态,霍陵见了,愈发怜爱不尽,但又心内如油煎的一般——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虽知她是为了救弟弟性命,虽然他也是默许的,可眼睁睁地看着爱妻委身于另一个男人,婉转承欢,娇啼阵阵,此恨此嫉,几如剜心蚀骨。
偏偏越痛,他就像自虐似的越要问个清楚明白,只见他脸上甚至还露出几分温柔笑意,抚摸着娇妻一头如瀑青丝:“小骗子,还想哄为夫?”
却说这边夫妻二人没日没夜地颠鸾倒凤,那边庆国公府中,因众人扶灵归来,来往数月,也是闹得人仰马翻、力倦神疲。
又因是国孝,百日内不得婚丧嫁娶,不得筵席音乐,虽将及新年,也不过只在家中说些家常话,吃几顿团圆饭,并不敢四处来往走动。
如此一来,对那些惯会游荡取乐的纨绔公子来说,自是拘紧得很,于秦沄看来,却是难得清静,乐在其中。
每日下朝后,便径回家来,不过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或指点两个孩子功课,一概人情应酬全都了,好不惬意。
这日忽下起雪来,半空中撕绵扯絮的一般,如同玉蝶飞舞,柳絮翻飞。不过半日功夫,便处处银装素裹,绿色琉璃瓦掩映着亭台楼阁,宛若冰雕玉刻,真真是美不胜。
又有十几株腊梅立在冰雪之中,喷芳吐艳,娇黄嫩致,秦煜见那梅花生得好,便要折几枝下来顽,林烨道:“好好儿的,折它做什么,你要看,我们一道出去在树底下看。”
说着便披了大氅,系上雪帽,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看了一会梅花,又在树下堆起了雪人。
因萧璟辞馆,时近年关又不好寻先生,他们近日便或是自学,或由秦沄闲时教导一二,此时秦沄在窗下听到声音,也披衣出来,只见两人脸上都冻得红通通的,一个正搓雪球,一个捡了枯枝往那雪人身上插。
秦沄忙道:“当心冻着手。”见他二人都戴着蕊娘做的羊皮手套,方放下心来。
又看那雪人,歪歪扭扭,不一笑,秦煜扯扯他的袖子,又指指雪人,秦沄原有公务还未处理完,此时心头一软,倒也留下来,帮他们一道堆了起来。
当下一众丫头婆子见了,也都上来凑趣,有堆雪狮子的,有堆雪马儿的,正热闹着,蕊娘从外头回来,不由看住了。
只见两个孩子一个披着莲青哆罗呢狐狸皮大氅,一个身上却是一件乌云豹氅衣,一样的粉雕玉琢,一样的冰雪灵慧。林烨的眉眼略坚硬些,秦煜想是比他年纪要小,更显清秀可爱,因二人衣饰相近,竟给蕊娘一种同胞兄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