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乌斯前往邻镇召唤执法者——或者说是被迫派遣。
在众人一致的“一路平安”声中，科里乌斯眉头紧锁，满是深深的皱纹，随后出发了。
似乎瞬移的条件并未达成，他只能飞向空中。尽管如此，他的速度依然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快，无人能有异议。
在这期间，剩下的五人必须将这些不法之徒聚集起来。然而，在这个时候，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涣散。
天色渐白，黎明即将来临。
作为照明的火球也已熄灭，四周笼罩在一片透明的黑暗之中。
我坐在瓦砾堆上发呆，身旁则是被强行剥夺了行动机会的蒂维迪亚。
虽然蒂维迪亚声称自已还能继续工作，但卡尔迪奥斯还是制止了她。毕竟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在我坐下后，蒂维迪亚也被命令坐在我旁边，所以这个距离并不是我要求的。
我斜眼瞥了一眼蒂维迪亚。
她坐在瓦砾上，手托着下巴，显得有些无聊。
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已说不出口，于是我只好问起心中一直挂念的事情。
“喂，你啊……”
蒂维迪亚那琥珀色的眼睛眨了一下，看向了我。
她似乎之前心不在焉，此刻才回过神来。
“嗯？”
蒂维迪亚歪着头看着我，我斟酌着词句问道：
“你其实早就知道迪森特拉的事情了吧？”
虽然措辞有些奇怪，但我想我的意思应该很明确。
蒂维迪亚沉默了一秒，随即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僵硬。
“你还知道其他人的吗？”
我进一步追问，实际上我想知道的是：“你知道我的代价吗？”
如果蒂维迪亚知道我的代价，那么或许通过一些推理，她能够理解我的心情——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但是，蒂维迪亚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转过了头去。
然后，她低声说道：
“——你不需要知道。”
她的声音冷淡得异乎寻常。
“我会处理好的。”
“……”
我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一世，蒂维迪亚总是显得更加紧张。
此外，她似乎还隐藏了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我知道她是出于好意，但这使得这一世的蒂维迪亚行为有些失控。
这次，我们六人一同接受了敕令也是这种情况。
而且——
我张了张嘴，却又没能说出话来。
我的表情冷漠，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蒂维迪亚身上移开。
我原本想问问她是否还好。
独自承受这么多，会不会崩溃？
——但我无法开口。
我的代价阻止了我对蒂维迪亚的关心。
这种一如既往的无力感让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一世的蒂维迪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脆弱。
“——关于莱文特……”
蒂维迪亚突然转变话题。
我抬头看去，只见她正注视着西方残留夜色的天空。
“你知道吗？对莱文特本体施加干涉的魔法是无效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使用世双珠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也是呢……”
蒂维迪亚若有所思地低语，轻轻抚摸着左手小指上的戒指。
“老实说，除了那个武器外，我还从未遇到过连我的魔法都无法影响的存在。
当然，〈洞〉也无法破坏，但那是因为它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的‘存在’，所以我可以接受。
——即使是那个武器，现在的我也能够摧毁。至于魔王——由于从未吞噬过我的魔法，所以我不确定。”
我点了点头，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讽刺。
“确实。你最擅长的就是毁灭了。”
“嗯。”
蒂维迪亚点了点头，并未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这让我感到意外。
她讨厌自已那种能够超越〈不可改变应有的形态〉这一绝对法则的力量——具体来说，就是让对象自我毁灭的能力。
因此，每次我说这样的话时，她都会皱眉。
“即便是我，也无法对莱文特出手——这是不对劲的。”
蒂维迪亚平静地说着，取下小指上的戒指把玩。
“你对自已的能力还真是自信啊。”
我轻声嘀咕道，蒂维迪亚瞥了我一眼，回应道：
“鲁德贝基亚也是这样吧。有什么是你不能点燃的吗？”
“……”
面对她的直言，我陷入了沉默。
蒂维迪亚重新望向暗沉的天空，低声说道：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
“怎么说？”
我淡淡地催促她继续说下去，蒂维迪亚轻声回答：
“对我来说——或者说，对任何人来说，灵魂是无法摧毁的。”
我瞪大了眼睛。
“我能够超越的绝对法则只有一个，即〈不可改变应有的形态〉。
而〈灵魂轮回永不消亡〉这一法则，通常情况下是无法逾越的。”
——难道莱文特曾经是人类？
我愕然无语，蒂维迪亚察觉到了我的反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吧，灵魂会不断转生，而我们之外的人则会以不同的身份重生，所以灵魂不可能变成那样的怪物。况且，既然那些不干涉莱文特本体的魔法有效，那么逻辑上也就站不住脚了。”
她伸了个懒腰，刻意用轻松的口吻总结道：
“我只是想到了唯一无法摧毁的东西而已。别放在心上。
——话说回来……”
蒂维迪亚迅速转换话题，探询地看着我。
“你和那个莱文特认识吗？它对你说话了。”
“不认识。”
尽管她的语气明显是在开玩笑，我还是冷冷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
我没有理会仰望着我的蒂维迪亚，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没空闲聊，先走了。”
眼角余光中，我看到蒂维迪亚苦笑着。
卡尔迪奥斯和安娜贝尔成功地将大多数不法之徒聚集到了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因为没有绳索束缚他们，我担心有人会暴动，但经历了与莱文特的战斗后，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等待判决。
卡尔迪奥斯和安娜贝尔在一旁监视着这群人。
安娜贝尔显然已经困到极点，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满脸的不悦，仿佛随时可能杀人。
离她最近的那个不法之徒更是瑟瑟发抖。
我摇摇晃晃地出现，卡尔迪奥斯投来怨恨的目光。
“——你终于来了，鲁德。这边差不多结束了。”
“抱歉，有点累。”
我随意应答，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这里的首领呢？”
“跑了。”
卡尔迪奥斯疲惫地说道。
“不管怎么问，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恐怕只能通缉了。”
“真的假的？”
我无奈地摇头，环视了一遍俘虏，疑惑道：
“……咦？菲尔呢？他是不是享受特殊待遇？”
“——跑了。”
卡尔迪奥斯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什么？”
“那家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特雷让他脱离视线，现在正哭着四处寻找。”
我再次环顾四周，恍然大悟。
“……难怪迪森特拉不见了。”
“真他妈的受不了。”
卡尔迪奥斯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四下张望。
晨曦将近，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微弱的魔力波动提示着迪森特拉的位置。
“我去找找看。”
“我也想去。”
卡尔迪奥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找到他后我想揍他一顿。”
“等抓到再说吧。”
我苦笑。
“我需要活动一下，不然要睡着了。而且这里留下安娜贝尔一个人也不行，回头会被她说教的。”
卡尔迪奥斯不满地看了一眼安娜贝尔，最终挥了挥手。
“好吧。”
“谢了。”
我和卡尔迪奥斯击掌后转身离开。
确实困得厉害，眼睛也开始模糊。
循着迪森特拉的魔力波动，我在堆积如山的瓦砾间穿行。
坦白说，我几乎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即便途中遇到菲尔也可能错过。
就在打了一个哈欠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迪森特拉的身影。
“——啊，找到了！”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姐姐——迪森特拉！快来看！”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晨光初现，阳光耀眼，隐约可见迪森特拉正在焦急搜寻，而菲尔正扶着一个人，举起一只手示意。
——不是逃了吗？
——为什么这么精神，还这么高兴？
——他扶着的是谁？
我甚至忘记了困倦，惊讶不已。想必迪森特拉更是震惊。
我远远看着迪森特拉几乎要瘫倒在地，最后支撑住身体，用手撑着瓦砾。
菲尔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拖着那个人艰难地走向迪森特拉，大声喊道：
“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肩上扛着的人比他还高大。
菲尔一边费力地拖拽，一边在布满瓦砾的路上蹒跚前行，喘着粗气接近迪森特拉。
“刚才有个巨大的莱文特出现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救世主果然厉害啊！”
“厉害个鬼啊。”
我心里吐槽道，迪森特拉竟然也说了同样的话。
“厉害个鬼啊！——你在说什么啊！”
迪森特拉怒吼道，菲尔困惑地回应：
“啊？怎么了？”
“你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逃了！这个人是谁？”
迪森特拉一口气质问道，也许还抓住了他的衣领。
菲尔惊讶地回答：
“我怎么可能逃走，我是被抓了呀？只是追着他而已。”
“他是谁？”
迪森特拉的声音稍微平复了一些。
菲尔轻松地回答：
“这是走私团伙的首领。”
我忍不住从瓦砾后面探出头来。
逆光之下，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很快我又缩了回去，听到迪森特拉惊讶的声音。
“——首领？我们刚刚还在讨论要不要通缉他……”
“不需要通缉啦。我看到他逃跑，赶紧追上去。结果我撞倒了他，他就晕过去了，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但他真的很重啊。”
菲尔轻描淡写地说着，片刻之后，迪森特拉说道：
“——好吧。那么，菲尓，干得好。”
菲尔开心地笑了，半开玩笑地说：
“真的？这算立功了吗？可以减刑吗？”
迪森特拉的声音略显为难。
“……那是法官决定的事。”
“也是哦。”
菲尔的声音虽然开朗，但却带着一种认命的感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来他真的不再打算逃跑。
而且，迪森特拉也没有逼迫她这位救世主去求情，这点值得称赞。
“啪”的一声，菲尔把首领扔到了瓦砾上。
接着传来迪森特拉的斥责声：
“喂，别这么粗暴！还要审问他呢，要是死了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菲尔笑着道歉，声音中带着一丝伤感。
我眯起眼睛，透过晨光再次看向他们。
菲尔坐在瓦砾上，双腿摊开，而迪森特拉则蹲在他身边。
“嘿，姐姐——迪森特拉，你一直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偷你的钱包吧？”
菲尔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迪森特亚沉默片刻后点点头，菲尔接着说道：
“我当时想着，如果在那里被抓到，至少可以不用再参与犯罪了。……是不是很傻？”
他的声音带着泪意。
“为了生存，我加入了走私团伙，但我不喜欢做坏事。可不做的话就会被打，所以最终我还是做了。我觉得被抓了就可以摆脱这一切。……真的很傻。”
片刻之后，迪森特拉温和地说道：
“的确很傻，但你也很努力。”
她的声音温柔至极。
“我没有蒂维迪亚那么严厉。
正因为如此，我要告诉你，菲尓，你做得很好。”
“……”
“惩罚是为了防止罪行。如果你已经悔改，严厉的惩罚就没有意义了。
——如实告诉法官吧。我会尽力为你争取公正的审判。”
她主动提出司法交易，我差点笑出声来。
——但她就是这样的人。
迪森特拉对这种事情总是心软。
菲尔惊讶地回应：
“不行吧，这样不公平。而且，你会不会被骂？”
“——被骂？被谁？”
“那个可怕的人，蒂维迪亚。”
菲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几乎要爆发出来。
蒂维迪亚哪可怕了？她可是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痛苦吗？现在她的脸色还是很差！
迪森特拉轻笑了一声。
“蒂维迪亚只是严格，并不可怕。而且她救了你。她这个人啊，总喜欢客观看待事物。”
“所以我们有时候也会吵架。”迪森特拉柔声补充道。
菲尔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姐姐真是好人。我都快要爱上你了。”
迪森特拉笑出声来。
我开始考虑撤退。
菲尔生气地说：
“笑什么啊！反正你也有了伴侣吧！”
迪森特拉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回答道：
“错了，我没有。那些人虽然相处很久，但更像是家人。”
“真的假的？”
菲尔的声音充满惊喜。
“那你有没有恋人？”
迪森特拉的表情，我太熟悉了。
每当提到那些人时，她总是既寂寞又欢喜，既怜爱又温柔。
“——有过。我有八个恋人，其中三人成为了我的丈夫。”
“什么？”
菲尔惊讶地反问。
在这个国家，一夫多妻制是允许的，但一妻多夫制却不被认可。
迪森特拉温和地解释道：
“当然，他们都是不同时间段的人。——他们都已去世了。”
——准确地说，是迪森特拉先离开了他们。
无论有多少恋人或丈夫，迪森特拉总会投身于讨伐魔王，最终牺牲。
但她总是说，“他们先离开了”。
带着寂寞、悲伤和怀念。
“所以，现在可以说我没有伴侣。
但我永远记得他们——在我的心中，他们是永恒的墓碑。”
我们从未见过迪森特拉的恋人们，但我们知道他们的形象。
有的人身材魁梧，热爱读书，心思细腻；有的人高大威猛，喜爱狩猎，像孩子一样执着不让迪森特拉用魔法打猎；还有的人体格瘦小，学识渊博，虽然寡言少语，但总是认真倾听迪森特拉的话语……
迪森特拉清楚地记着每一个人。
她珍视每个人的不同之处，从未区分过爱的程度。
有些人因为试图阻止迪森特拉前往讨伐魔王而闹翻，但她从未恶言相向。
她深爱着他们的人格，也为被他们所爱而自豪。
她珍藏着与他们共度的每一天，每一个回忆。
尽管菲尔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迪森特拉的话，但他似乎有所领悟。
接下来他说的话虽有些玩笑，但语气却是真诚的。
“——那我能不能成为第九个候选人？”
迪森特拉温柔地笑了。
“只要你能承担起自已的责任，我会考虑的。”
说完，她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制服。
“好了，把这个家伙带回去吧。卡尔迪奥斯已经很生气了，你要表现得乖一点。”
“哇，好吓人……”
迪森特拉弹了弹手指。
虽然不及科里乌斯，但她也能轻易修改重力法则，搬运一个成年人毫不费力。
“真方便啊。”
菲尔笑着说，随后改变了语气。
“嘿，顺便说一句，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
——我看着他们在晨光中离去，心中莫名地痛楚。
我羡慕迪森特拉能够自由选择自已的生活方式。
这种近乎嫉妒的羡慕，灼烧着我的心。
——迪森特拉能够表达她的好意。
她能够接受别人的好意。
并且能够成为某人心中最重要的人。
而我做不到。
——该死，朝阳刺眼。
对他们各自找到重要的人，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尽管卡尔迪奥斯有些过于放纵，但看到他快乐的样子我还是很开心。
但同时，我又是如此地羡慕——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羡慕迪森特拉。
我羡慕卡尔迪奥斯。
就连科里乌斯被恋人杀害的那一刻，我都曾嫉妒过。
甚至到现在——连安娜贝尔也是如此。
我对她的心意，对她无比的思念，她永远不会知道。
我的情感越是强烈，就越被代价所抑制。
爱情、恋情、倾慕，甚至是友情、亲情、尊敬，我都无法传达给她。
我梦中见到她，她也不会知晓。
当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总是想起她，但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我扶着瓦砾站起来。
迪森特拉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