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着日光的人，终会被那烈焰灼烧至失去理智。
找到黑死牟的时候，他正在自虐般地疯狂挥舞着刀刃，汗水与怒火一同蒸腾，仿佛要将心中的一切撕裂殆尽。
丹羽星不躲不避，径直走入剑气之林，没有一丝停顿，所有的攻击如同长了眼睛那样，纷纷避开他。
他从背后抱住黑死牟，将头倚在他因过度训练而紧绷的肩上，用一种咬碎他的力道叼住他汗湿的肌肉。
“他睡着了，该你去为他沐浴了。”丹羽星语气平淡地说。
在缘一身体突然垮掉的这段时间里，已无法自主行动，丹羽星依旧负责着他的饮食，而缘一身体的清洁，便交由黑死牟亲手照料。
缘一已经不方便泡入浴池，丹羽星专门为此研制了抽水沐浴装置，甚至开始尝试用蒸汽推动系统，以便让缘一可以更为舒适地清洗。
丹羽星也没想到，推动他努力挖掘后世技术的动力竟然是洗澡。
而黑死牟此时身体僵硬，怒火在胸口翻腾，那是对自已懦弱与不甘的怒意。
“好...”他最后缓慢地挤出一个字，收起剑势。
又过去几日，缘一清醒的时间已经愈发稀少。
太阳刚刚升起，丹羽星笼罩在黑色斗篷中，打着伞，坐在窗沿，挡住窗户三分之一的阳光。
缘一突然坐起，他的手微微抬起，正好挡住在脸上照耀的阳光。
冬日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感觉依旧是暖洋洋的。
“关上窗户吧。”他声音微哑，却中气十足地对丹羽星说道。
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黑暗中，黑死牟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缘一的床边。
“你，还能握住刀柄吗？”他低声询问缘一，声音被很好地压制着，听不出情绪。
缘一看向他，神情柔和，似乎要燃尽最后的力气来回应兄长的执念。
他缓缓抬起微颤的手，示意黑死牟靠近，嘴角露出微弱的笑意：“兄长，给予我一个拥抱吧……或许这会是我们最后的相见。”
黑死牟僵硬地站在原地，未曾靠近。他心中满是不可名状的情感交织。
他无法承认——也无法接受——
黑死牟心底积压的嫉妒、追逐的执念，与那份深埋的尊敬混杂在一起，竟生出一股近乎致命的痛楚。
自已始终无法追上的缘一，竟一寸寸滑向死亡，脆弱得像流沙。
他无意识地紧攥身旁的床栏，用力到“咔嚓”一声，木制栏杆应声而裂，仿佛试图用这无用的力道去掩盖自已的无能与挣扎。
“兄长大人，可不要再破坏家具了。”缘一声音轻柔，微笑中透出无奈，他的双眼已然无法聚焦，却温和注视着兄长，想要用这微弱的视线解开黑死牟心中的层层枷锁。
黑死牟仍是无法移开目光，凝视着弟弟脸上逐渐显现出的死气。
他心底残存的敬仰在这一刻化为尘埃，那层被命运与执念构筑的神祇般的虚妄幻影终被撕碎。
幻日已然破碎。
他仿佛终于被唤回现实，从一场梦魇中苏醒，第一次看见缘一以凡人之姿静静躺在他面前，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存在。
“兄长……给我…一个拥抱。”缘一低声请求道，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
兄长大人，看见了吗，我只是凡人啊。
黑死牟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不由得缩回了一分，仿佛那触碰会将他推入未知的深渊。
丹羽星在他的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那温柔的力量让他无处可退，黑死牟有些踉跄地跌坐在床边，僵硬地伸出比缘一还颤抖的手，缓缓抱住了弟弟早已枯瘦的身躯。
触手可及的肌骨竟如此轻而脆弱，稍用力便会碎裂。
“小星一直保持着他的本心……兄长大人，也终于懂得守护了。”缘一声音越发低弱，似是随时要消散，他轻轻靠在兄长怀中，缓缓闭上眼睛。
“嗯。”黑死牟僵硬地应了一声，抱住那脆弱的身体，却感到胸口的空洞越来越深。
那股不真实的感觉侵蚀着他的内心，自已一直以来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超越的缘一，现在竟然虚弱得像个凡人，一个蝼蚁。
自已追求的“最强武士”这一目标，将自已的生命、乃至灵魂完全投入其中的这个目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究竟又能留下什么呢？
软弱与仁慈的继国缘一终于要死了，这不正是他曾经盼望的吗？不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心中并无半分快意？反而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压得透不过气？
他追求的所谓“强者”，在众生皆会经历的轮回与无常的视野中显得如此渺小。
缘一要死了，缘一竟会与普通人一样要踏入轮回了。
他也是所有轮回中一个瞬间，曾经的执着如同虚无泡影，令黑死牟几乎难以支撑自已崩溃的边缘。
哪怕曾经再完美再强大，在生死面前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继国缘一不是神，是凡人。
黑死牟内心的思绪简直无法克制，最终聚成一片无边的茫然。
“兄长大人，去寻找你自已的武学巅峰吧……明天比今天更强，就是成功。”缘一一只手的指尖微动，轻轻搭在黑死牟背上，眼皮下的眼球微微颤抖。
那一瞬间，黑死牟觉得自已的一切杂念都被这微小的触碰轻轻抚平。
缘一的另一只手则探向枕旁，将那柄随身多年的日轮刀交到黑死牟怀中。
他知道丹羽星一直想给兄长找一柄不会被赫刀破坏的日轮刀。
他的这柄刀，跟随他多年，在最好的武士的手中，刀并未受损，未来在兄长手中也不会被埋没。
兄长大人与丹羽星并不嗜杀，兄长大人甚至会给机会让对手反击，死于兄长手中也算死于武士道。
缘一自私地想着，又将刀推了推。
这些年听从丹羽星的建议，他在面对兄长时，少言少语，而今看来确实奏效了。
兄长终究是在乎的，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他的柔情。
黑死牟握住冰冷的日轮刀，一种被理解和被认可的感受突然强烈地冲刷着他的内心，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将他淹没，瞬间将他心中的痛苦嫉妒冲刷得支离破碎。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怨恨，那些无从释怀的愤怒，在此刻缓缓消融，生命中的一切不过是轮回般浮现又消逝。
怀中的缘一微微喘息，脸色逐渐安详，终于走向宁静，归于轮回。
黑死牟目光一片模糊，泪水无声滑落，触及缘一的鬓角。
他终于感受到自已一生未曾体会过的心灵的平和。
继国缘一，享年九十六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