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生命的归宿终将是死亡。
黑死牟早已明白这一点,在母亲离世时就已经知晓。
但他此时抱着已经没有生息的胞弟,无法自抑地陷入一种无措与空虚中。
他茫然地抬眼看向丹羽星,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
丹羽星温柔地替他拭去眼泪,轻声安慰,“我来为他换上寿服吧。”
他需要在尸体还未僵硬时为缘一换上寿衣。
黑死牟任由丹羽星将缘一逐渐失去温度身体轻轻从他怀中接过。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他却感到自已的双手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底。
那是缘一年轻时喜欢穿的,暗红色的羽织,肃穆而宁静。
“这是?”褪去缘一里衣时,一个碎花布包突然从缘一手中掉落。
那是一个一看就出自女性之手的小布包,轻飘飘的,不知道装载着何物。
黑死牟鬼使神差地接过,布袋颜色略显褪去,但被洗涤得很干净,显然被原主人珍爱一生。
开口处有些脆弱,似乎原主人生前也经常取出布袋中的物品。
里面的物品滑了出来。
是一根可以用粗制滥造来形容的短笛。
黑死牟嘴唇微微张开,指尖触碰那木笛的瞬间,他的心脏猛然一抽,像被什么刺穿般的剧痛蔓延开来,刚刚那勉强压抑的情绪又一次快将他摧毁。
“我会把你送我的笛子,当成兄长大人。”
九十年前,缘一稚子时的模样,用着稚嫩的声音说出的话如利爪,将黑死牟紧紧揪住。
那个他一直以为没有感情的胞弟,竟然会将他送出的垃圾珍藏一生?
“我好恨,我好恨你。”黑死牟脸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怨愤与悔恨。
幼年时的缘一,青年时再次的相遇,自已抛弃一切选择追随他,抛弃人类的身份,就为了看见缘一眼中的世界。
老年后的相遇,被抹平棱角的缘一,那般平淡的三十余年,竟然过得如此的快。
快到,甚至没有重新了解缘一。
“我真的,好讨厌你啊。”黑死牟怔怔出神的握着那个笛子,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随后他像是看见脏东西一样迅速将笛子放回布袋,丢在缘一的身体上,不再去触碰那让他心痛的物件。
“一并焚化吧。”他撇开头,强行压抑着脆弱不堪的情绪。
丹羽星隔着布袋,微微摩挲了一下似乎承载着兄弟联系的笛子,仿佛在安抚黑死牟逐渐失控的情绪,轻声问道:“你确定吗?这是他唯一随身携带的东西。”
黑死牟闭了闭眼,沉默片刻才答道:“既然他选择一直携带,那便让它陪他一同走向永恒吧。”
“而且,我与他之间,已无需这物质的羁绊了。”他的表情平淡,刚刚的情绪爆发好像只是一场幻觉。
缘一,我的弟弟,你的情感,我收到了。
他低下头,最后一次对缘一的存在告别,心中那仿若一生的执念渐渐散去。
面对这段旅途的终点,他竟有些释然。
黑死牟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丹羽星。
“若一切执念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到头来只会落得毫无意义……”他低声说道,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清明,“我会接受不够完美的自已,努力追寻属于我的武道高峰。”
丹羽星将手轻轻放在黑死牟的肩头,眼中盛满深情,轻柔地在他额头上方的发根处印下一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不断精进,走向属于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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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缘一独自走在一条洒满金光的大道上,他衰老的容颜和身躯在金色光芒中逐渐被修复,重回壮年。
他向四周望去,前方只有一条通向不知尽头的路。
“快走吧,终于等到你了。”突然,四周响起带有威严的声音。
原本的金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旷,有三个人影逐渐成型。
“缘一,快到妈妈这里来。”柔和的声音响起,温暖的手紧握住他的手。好耳熟,但缘一想不起来,母亲以前的声音是这样吗。
“缘一,我好想你啊。”身边的身影又小巧而温暖,紧紧拥抱着他,是诗。
“你们一直在等我?”缘一微微愣怔,有些疑惑。
“还等什么,快走。”第一个出声的人影再次说道,拽住缘一另一只手,就要向着纯白的大道走去。
缘一突然挣脱父母拉住他的手,也轻轻推开诗的拥抱,望向身后。
现世已经消失,再也看不到兄长的身影。
这里没有分界线,没有传说中地狱的黑暗,四周弥漫着白色,目光所及的最远处点缀着淡淡金光,似乎着欢迎他的到来。
“就只等我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当然,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你是我的骄傲!”父亲闻言,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理所当然的说。
他忽然回味过来,厉声道,“你不会还在想着那个忤逆的恶鬼吧?那孽子可不配与我们同归!”
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厌恶,又一次强劲地抓起缘一的手臂,将他引向轮回的深处,“我们呆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你,难道在等候那只食人的恶鬼?为那畜生浪费时间简直荒谬,他早已丧失为人的资格!”
缘一扳开父亲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请您,不要这样,称呼,兄长大人。”
他散发的气息震慑着那个中年男子不断退后,诗拉了拉缘一的袖口,缘一才逐渐收敛。
“缘一,我的孩子,我们走吧。”母亲温柔地抚摸着缘一的肩膀,试图平息他的情绪,轻声劝道,“这个世界的神明大人宠爱着你,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祂不会让你去地狱的。”
缘一沉默着,默默转身,注视着那已经无从寻觅的现世,心底依旧牵挂着兄长的身影。
他伫立许久,才终于随着家人,朝着那金光的彼岸缓缓走去。
在那一片无尽的光芒之中,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融入轮回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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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仁之乱之后(1477年后),民间有传言,有一能人术士,逢乱必出,平战乱,定乾坤,心系天下。”
“这段时期称为‘隐世和平期’。传言中,那些企图发动战乱的大名常神秘遭遇失败。”
...
“明应二年(1493年)伊豆国政变,无兵戈声,无战士伤亡,众将皆莫名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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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正四年(1507年)长尾为景‘下克上’,越后国权力更替。内乱与上杉家的反攻在一夕之间被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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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四年(1545年)织田信秀出兵美浓,最终未战而退。”
写到这里,丹羽星突然不知道怎么写了。
最后他缓缓在角落里写上一行小字:“继国缘一(1449—1545年)”
“隐世和平(1477-1545),在这近七十年里,人们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人口数激增,然其中隐患渐生。”
...
“这段发展的时间里,海上贸易日益繁荣,江户时代的物资交流提前进入,海上信仰兴起。”
“来自海上的货物与技术流入,比后世预料的更为迅速。传说中有一‘海上之神’庇佑航行者,为各国商船带来平安,称其为‘天海之主’,象征着夜海庇护和海外贸易的加速发展。”
...
“隐世和平之终”
丹羽星的笔锋一转,简洁地写道:“各地诸侯积累已久的隐忍与不满至此再无顾忌,天下和久必战。隐世和平终结,战国乱世全面揭幕。”
《霓虹战国纪书》丹羽星 著
这段历史因缘一而起,伴随他的去世而告终。
这些年里,丹羽星将这近八十年的记忆、所见所闻悉数记录,力求编纂出真实详实的战国史。
在丹羽星原本所处的后世,关于霓虹战国时代初期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且混乱不堪,众说纷纭。
如今有了正式的记载。
除《中世纪霓虹战国纪书》外,他还编著《航海纪事》《欧洲文艺复兴录》等书,将自已在海上与欧洲的经历同样整理成册,为后世留下重要的历史文献。
黑死牟走进房中时,丹羽星刚刚停笔。
“鬼王还是在躲着吗?”丹羽星向后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眉眼带笑地看着黑死牟。
或许是这些年里接触的书籍太多,丹羽星的书卷气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黑死牟扫视一眼桌上摞起的手稿,丹羽星的字迹比他们初遇时整齐不少,用着从欧洲带回的蘸水笔,比起他用毛笔时好太多。
但丹羽星习惯性的用一种简化的汉字书写,让黑死牟看着有些难受。
“嗯,躲着。”鬼王的胆小又一次刷新黑死牟对他的看法,在缘一去世不久,他就将消息告诉了鬼舞辻无惨。
这已经是缘一死后第五年,甚至那些原本只敢在暗中偷偷摸摸暗中小规模交火的大名,都已经试探性地开始集结军队。
那个让他们恐惧的,专杀主战派的民间可怕的存在再也没有出现,逐渐成为传说。
“我们去大明吧。”丹羽星看着黑死牟,再一次提出邀请。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