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交替之时,缘一突染重病,仿佛在一夜之间,生命力都从他的身体抽离了。
石川幸子早在二十余年前已经离去,只有岚织远远的去看了她最后一眼,缘一是还活着的丹羽星熟悉的唯一人类。
他已是九十六岁高龄,苍老的躯体愈加瘦削,眼中却依旧流露出那种透彻而宁静的光芒。只是曾经眼中不灭的火焰,如今只剩下余烬微微闪烁。
丹羽星推开窗户,夜风轻轻吹入,将房内沉重而陈旧的气息一扫而空,他随即又轻轻将窗关上,避免冷意过度侵入。
他转过身,瞥见黑死牟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缘一床前,双手僵硬地攥紧被角。他深红与金色交织的六眼深埋在阴影中,情绪波澜涌动,仿佛某种巨大的幻象在他心中逐渐崩塌。
空气又一次浑浊,缘一虚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而当黑死牟再一次闻到缘一身上的老人味时,他崩溃推门逃去,背影狼狈而急切。
面对强敌从来不会逃跑的黑死牟,面对死亡敢于寻求出路的黑死牟,面对不可能达成目的绝对不会放弃的黑死牟,在面对神之子光环破碎,好似普通凡人时退缩逃避了。
黑死牟比缘一本人还无法接受他变得老朽。
就像一个注视太阳的人,等候着日食的临到,竟因此眩晕而失去目力一般。【注】
丹羽星和缘一被门猛然关上的声音惊动,缘一微微转头,看着一如既往向他走来的丹羽星,神情有些恍惚。
“我...”他挣扎着想说话,却被喉咙的痛苦抑制住。
丹羽星快步靠近,将他从床上扶起,一手拍抚着他的背。
“你要死了。”丹羽星的目光扫过缘一浑浊的双眼、消瘦的脸颊、被干枯皮肤包裹的脆弱颈部,以及棉被之下薄薄的身体,那生命将尽的无力与沉寂一览无遗。
“是啊。”缘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嘴唇也有些凹陷,牙齿已经全部掉光。
“你可真能活。”丹羽星递过一杯水,杯子还有空心草做的吸管。
缘一似乎笑了一下,就着丹羽星的手,用吸管缓缓啜饮一口,眼中依旧是那种坦然的光芒。
“我也没想到。”他有些疲惫的再次合上了眼睛。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丹羽星靠在床头,目光直视缘一,声音带着空灵的沉寂。
“天下太平?”缘一说出口后,又忍不住笑了。
他稍微恢复些许神采,仿佛被丹羽星的血鬼术所安抚,缓缓陷入回忆之中。
那些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浮现,他低声缓慢地说道:“其实,我一直知道,当年我离开家后,父亲始终在寻找我。兄长大人成为家主后,他也在找我。”
他的声音渐渐轻柔而飘忽,诉说遥远的故事。
“我才是被爱着的那一个。”
“母亲无条件的爱着我,父亲因为利益爱我,兄长大人是温暖的,明媚的,是第一个带我接触这个世界的人,诗是纯洁的,耐心的,一点点让我意识到我的不同,教会我如何在这世上生存。”
“而你……是那样与众不同,思想是那样特立独行,让我看见我人生的另一个可能性。”
缘一的笑容逐渐深了几分,眼中泛起如同年轻时的光彩:“若当初不是与你同行,我或许早已沉溺于寻找鬼王的执念,将天下众生的命运压在肩头,甚至不会有晚年这份长久的心灵平淡时光。”
“咳咳,”他侧头咳嗽两声,掩去声音中的沙哑虚弱,温和地望向丹羽星,将嗓音压得微不可闻,“那个人,是我此生遇到最强的对手。我难以想象你带着她的压力生活那么久。”
他们相视而笑,话语轻若呢喃,只用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谈起艾斯德斯,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人。
正是那段经历让缘一意识到对于这个世界本身来说,人类并不重要。他也逐渐卸下守护人类的责任,转而将每一个生命视为各自命数的拥有者。
门外,黑死牟并未远去。他听着屋内逐渐低落的谈话声,心中隐约闪过不安,步步贴近门板,唯恐缘一再度昏睡过去。
思及此,黑死牟紧绷着身躯,自从再次见到缘一后,他强行压抑的嫉妒与愤恨,已经在亲眼目睹缘一经历天人五衰中逐渐消失。
他不知自已该如何面对眼前的景象——曾经不可触及、似乎是神明的胞弟,如今就在他面前逐渐褪去生机,像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他甚至不曾意识到自已的手在门环上渐渐用力,最终“咔哒”一声,门环应声而碎。
黑死牟有些狼狈地后退,几乎仓皇逃离这片区域,他不敢继续呆在这里,他急需时间梳理思绪,处理逐渐动摇的内心信念。
屋里的人似乎没有听见声音,不受影响的继续聊着。
缘一继续回忆着:“在你们出海的那段时间,有一年发生了极为强大的‘龙神动’。那地动山摇、海啸肆虐的景象,仿佛末日降临,是我一生未见的浩劫。”
这些年里,他们自然交流过一些欧洲的趣闻,缘一也知道他们是去看了更广阔的世界。
而在丹羽星他们不在霓虹的明应七年(1498年)八月二十五日,伊豆半岛外海发生强烈地震,并引发巨大的海啸。
缘一沉默片刻,淡然地开口,“我参与了救援,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人类在强大的力量,在自然的伟力下,显得不堪一击。”
“天地一怒,便能轻易将一切掩埋,无人可以抗衡。”
“那场‘龙神动’,世界意识找过你吗?”丹羽星稍微一笑,似是无意地问道。
“没有,”缘一摇头,释然地笑着,“一场‘龙神动’,数万人在顷刻间死去,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波及不计其数的其他自然生灵。但对祂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得祂降下神启。”
一场浩劫只是自然周期中的短暂波澜,在祂的视野中,所有生命不过是时间长河中微小的浪花,瞬息就会被弥补。
“除非是事关自身存亡,否则祂从不会现身。对鬼的出现,祂也只是降下我,给人类留有一线生机,从未真正推动我去终结鬼。”缘一神情平静,目光透过屋顶似乎落在遥远的天空,凝望着那位遥不可及的存在。
缘一也保留下火种,至于后世之人能达到何种地步,已经和他这位将死之人毫无关系。
“天下苍生都有他们的命数,我可以按照我的心意去拯救,也可以接受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缘一叹息着说道。
他们陷入久久的沉默,彼此心中都浮现出一种微小如尘的自觉。
“你想怎么安葬呢?土葬火葬天葬?”丹羽星突然问到,“寿服还要选选吗?”
快要睡着的缘一听见这问题后,勾起嘴角,“若是火葬,烧到口感合适时,你与兄长,会将我分食吗?”
“噗呲。”丹羽星没绷住,笑出声。
“不吃不吃,你这被日之呼吸腌入味的身体,吃了肯定超~难受的。”他双手抱臂一本正经的答道。
“呵呵。”缘一也忍不住轻笑,笑声沙哑却温暖。
“那就直接将我烧为灰烬吧。”他被褥下的手缓缓握住一直揣在腰间的短笛。
“我记下了。那么,你想被葬于何处?”
“尘归尘,土归土。将我葬于天地之间吧,或撒入江河大海,也许我便可随水漂流,走遍你与兄长曾去的所有地方。”
缘一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他再一次睡着了。
丹羽星沉默地注视他好一会,确认他躺好,轻轻替他掖好被褥,又静静将房门合上。
.
=====
【注释:
节选自《神曲》但丁 第三部 天堂 第二十五篇
翻摘要的时候正好看见这句,感觉很适合,就借用了,但与原著中上下文展示的意思并不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