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朱锦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人声是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化为实质的雾。
“她在看你。”
窸窸窣窣,像有人蹲在墙角窃窃密语,唱着一首古怪的歌;又像老鼠凿开了墙洞,踩着坍塌为粉末的那一部分四处游荡。
除了这一句之外的内容,全部听不清楚。
谁在看谁?
朱锦只觉得毛骨悚然,因此越发专注,一心想要听清这道不知来源声音的内容。可响起在她耳畔的变成了勇者同学的声音。
“她手机锁屏了……?密码面容指纹,还挺全乎……”勇者同学茫然地转向江凭风,“因为只有她没恢复出厂设置吗?”
看来想不刺激到磨牙同学是不可能了。江凭风揉揉耳朵,最后看了入定般的磨牙同学一眼,应道:“有这个可能。可问题是这又不是我们自已的手机,她锁手机做什么,难道她的手机里真有什么不能看的?”
“手机设有密码也不算不合理。正常情况下,所有人都会更倾向于保护自已的隐私吧。”半晌没有出声的磨牙同学道。江凭风惊讶地发现,她似乎比之前平静得多。
似乎有一道黑影轻轻一晃——头发终于在缠成的发团中又抽出一缕。
勇者同学捉住胆小同学扭曲变形的手,虽然概率很小,她还是试图让手机识别胆小同学的指纹。
避过胆小同学张口一咬,勇者同学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这是背景设定?那为什么只有她的手机特殊就是需要研究的事情了。”
江凭风仔仔细细打量着胆小同学。她发现了江凭风的眼神,又是一龇牙。在如今这副尊容下,一点也看不出来胆小的痕迹。
“最好是背景设定。”江凭风龇回去,顺口往下接:“毕竟除非密码里藏着什么消息,否则哪怕她只看过一次手机,也该把密码去掉。”
“所以真是解密类?咱们接下来得找线索拼凑密码?”看着一片狼藉的宿舍,勇者同学呆住了,“可……可我相信之前的宿舍一定不长这样……”
“先把能想到的和数字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吧。”磨牙同学慢慢直起身,提议道,“比如四人寝的四,她说过的五个考生的五之类的。”
她四处环顾,却见江凭风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在看你……
她在看我?!
这双眼睛总是无神的,空洞的,呆滞的,虹膜的颜色不深,但好像一丝光也照不进去,也因此,没有任何事物能在其中留下影子。
小胖子的一切表情似乎总是由脸上其他的部位表现出来,剥离开来看,其实她的眼睛里一丝情绪也没有。
这样的眼睛应该出现在人偶脸上,在洋娃娃脸上,在商场的劣质塑料模特、在拙劣的画作、在机械的造物、在非人的兽类脸上。
而不该在一张和善的圆圆的人脸上。
好像并非天生,是后天安装的一般。
越看越觉得割裂感极重。
她的身份是活人吗?她是活人吗?
朱锦心头激烈地一跳,不等她问,江凭风抢先开口:“这合理吗?”
她硬邦邦地回道:“我认为有这种可能。”
“如果要传递的信息只是满屋子搜罗起来的数字,这未免有点抽象了。单说四这个数,就有四个人四张床四套桌椅四面墙,谁知道指的什么啊。”
仅有的打开死结的几缕头发自从磨牙同学开口就一直在晃动,活像某种海草。它在江凭风身侧,被挡住了一点,可旁边床上的勇者同学看不见,对面床上的磨牙同学应该能看见的。
她明明那么胆小,那么容易发抖,那么容易被吓哭。
江凭风已经等了好久,哪怕磨牙同学展现出一点害怕的神情,她都会认为“密码是背景设定”这个猜测是磨牙同学基于一部分已发生的事件提出来的。
但是没有。磨牙同学只是恼怒地问道:“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还能怎么找?”
“假如,我是说假如,手机密码里真的存在线索的话,摩斯密码就不说了,好歹提取个关键词对照个字母表什么的。”江凭风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可是关键词太多,根本就试不过来!”朱锦冷声道,“如果输错太多次,手机真锁了怎么办?!”
“那就锁了?”江凭风一摊手,对此表示无所谓,“毕竟我不认为密码里有线索,我甚至不认为她手机有密码属于背景设定。”
胆小同学表现得太明显了。除非像勇者同学一样智商减半,否则谁都能看出来,密码就是她本人特意设置的,她是真的不想让其他人看她的手机。
大概也可以反证她真的曾经允许过其他人使用她的所有东西吧。只是不知道是出口的允许无法收回,还是她多少意识到自已可能会发生异变,虽然不想让人看手机,但也不想把允许全部收回。
如果是后者,那她人还怪好的嘞。
安静了片刻,江凭风补充道:“我猜你其实也不认为。”
除了升腾的怒气,江凭风仍然无法在磨牙同学脸上读出任何其他信息。骤然被人下了和行为完全相反的定论,她的脸上却连惊讶都没有。
勇者同学早就愣住了,她不明白磨牙同学为什么忽然发火,同时感觉江凭风木木呆呆的平静显得更癫。
你们两个真的没问题吗?
你们两个真的有任何一个问题小一点吗?
“那为什么只有她的手机有密码?”勇者同学紧急抢在磨牙同学之前举手。
话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总觉得之前小胖子也讲过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只是她脑子实在不太灵光,好容易做出“密码可能是背景设定”的猜测,一时半会就拐不过弯了。
“客气了,咱班提问不用举手。”江凭风只扫了勇者同学一眼,转头仍然盯在磨牙同学的脸上,“密码里没有要传递的信息,有密码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我猜。”
“本身就是信息?”勇者同学莫名其妙的问,“表明她不想让人看手机吗?她手机里有什么不能看……呃……等等,好像绕回原点了……我想起来了!你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在想为什么我们要盯着她的手机。”江凭风托着下巴歪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翻手机只是为了找课表。”
忽然换了话题,勇者同学迟钝地眨眨眼睛:“啊。”
“那其实没必要一定打开她的手机。你们两个一人一部,随便找个聊天软件,挑两个像同学的人发消息问一问不就好了吗?”
“你在开玩笑吗?”磨牙同学轻声问,似乎已经不再生气,“你知道和你聊天的是人是鬼?你知道对方给你生路还是死路?”
朱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反驳了江凭风,但还是下意识看向自已手中捧着的手机。
聊天软件当中,所有头像都是灰白的。或许不是灰白的,而是自已的眼睛被夺去了色彩?
手机画面一动,突兀地跳出一条消息。
“她在看你。”
未读的标识鲜红刺目。朱锦想要尖叫,想要甩开手机,可身体似乎已经剥离了本能,她酝酿了好久,才感觉能够活动——而这时候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多少诅咒通过聊天传播,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尤其我们这场考试还是校园背景,你到底怎么想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还是尖锐起来。
非常凑巧,江凭风还真不知道。但是否存在这样的情况也并不耽误江凭风想要说的内容。
“如果处处都有误导,备忘录的内容,又为什么不会是误导呢?即使手机密码真的是一条信息,又为什么不会是误导呢?
“到目前为止,我们查看特定一个人手机内容的必要性不强。如果有唯一信息只藏在胆小同学的手机密码里,我们能发现它,就已经是一件太偶然的事情了。”
“你抬这个杠做什么?反正你已经认定了密码里不存在信息,还说这些做什么?”
朱锦握紧了手机,屏幕上已经又一次弹出来一条同样的消息。她想要关上,手指却僵硬到无法找准电源键。
“我没有抬杠,我只是试图说服你。”
江凭风站起身想要像勇者同学一样一跃而下——蹲了太久,刚站起来她的腿就是一软。在摔断腿之前,她及时地放弃了,老老实实通过梯子下床。
“既然手机的信息很容易不可靠,那么,我就出门去问一问好了。反正只要有上课就总是会出门,逃不过。”
她站在床下,微微仰头,目光似乎并没有落点。可朱锦总是觉得,那双像野兽一般的眼睛仍然锁定着她。
“啊?”勇者同学发出惊讶到夸张的怪叫,“这,找谁,其他宿舍也未必是同学……未必是人,说白了还是危险又不可信啊,你别乱来!”
离她最近的胆小同学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吵到,其中一对眼珠向上一挪,就像翻了个白眼。
——也像是在斜着眼睛看人。
朱锦皱着眉,好一会才理解了她们对话的含义。
说起来,这间宿舍的眼睛实在太多了。
“她在看你。”
自从查寝后就关上的宿舍门再一次被打开,插销抽出的声音大得像是擂鼓。江凭风站在门口,龇牙咧嘴地一笑。
原本门外是走廊吗?是吗?是吗?
只记得眼珠子曾堆在门外,它站在什么东西上?是地面吗?江凭风一点也不记得。
现在的门外是一片漆黑的虚空,暗色如同实质,一点也看不透。没有地板,没有走廊,没有对面的宿舍。
窗外艳阳高照,宿舍里满是明亮,连最小的角落也被光填满,这一切却到门口戛然而止——光源被吞噬割裂,门内外仿佛两个世界。
站在宿舍门口,就好像站在悬崖边缘,也许一阵轻风拂过,尚且不能撩起衣角,就已经把她掀入深渊。
“问题不大。”江凭风无声地深呼吸,嘴上一点也不服软,“有些信息能否被探索成功,是需要赌的。”
晕眩感实在没有退去过,无视了半天,好容易快要适应了,现在又裹着数倍的份量再次冲击。江凭风甚至感觉有些犯恶心。
难道摔了个大马趴给摔脑震荡了?多少带点离谱。
江凭风顺了口气。
至少还能直立行走,问题不大。
“可如果你回不来呢?”勇者同学颇有自知之明地道,“我脑子现在转不大动,如果这是解密类,我本来就应付不来,现在更不行。”
“如果我回不来……”
江凭风一点点摸索自已的记忆。
你们想办法利用头发的反应和胆小同学的表情撬出信息?关于考试内容的讨论越少越好,最好闲扯皮?千万别动刀子,尽量在不碰到菜刀的前提下把它锁回去然后把钥匙丢了?
黑暗中,无数眼睛张开,眼球滴溜溜转着;无数嘴巴凑近,切切察察,呼吸似乎都已经喷在了皮肤上。
在看我?没关系可以看,看我笑得跟朵花似的,喜欢就多看。
包裹严实的右手握紧,钥匙的坚硬锐利感硌在伤口上,疼痛赶走了一点晕眩。这是一个挺好的武器,因为没有人能说它是武器。
“我怎么知道呢?我回不来之后的事情,当然只能看你们。”江凭风轻轻松松一拍手,“最后提供一条消息,'我'可能并不是没有手机。”
勇者同学还没有从江凭风忽然的摆烂当中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步跨出了门。
宿舍楼很正常,去对面敲门也不过是两步路。走廊的地板光可鉴人,似乎从未有人踏足。
江凭风也没有。
勇者同学揉了揉眼睛,跳下床跑到宿舍门口。
门外仍然没有人。
从门口蔓延进来的空气暗淡扭曲,朱锦越发肯定小胖子有问题。连张三都发现了不对劲,小胖子却在虚无中凭空行走,好像一切正常似的。
她想开口提醒张三把门关上,但刚刚找到嘴巴,她就发现张三已经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