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变得不再连贯,像一张张跳跃的照片,将宿舍和人一起框在画面中。朱锦却完全没有发觉不对。在她的记忆里,一切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张三一卡一顿地说着什么,听不清,她好像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似乎有一只只眼睛从远方游来朱锦的身边,次第张开,抽象成黑色的旋涡。又或许它们并没有来到她的身边,而是贴在透明相框之外,如同欣赏滑稽的表演,流露出揶揄的神色。
“它在看你。我在看你。”
虚空张开了嘴巴,吐出一曲古怪的小调。不像是人类的语言,而朱锦却终于听清了小调的内容。
“它看着你,你看着它;它听着你,你听着它。它看得比你早,它听得比你多;去见很多朋友,对很多人说。”
一道道亮色齐齐明灭,星空对她眨眼了。
这间宿舍的眼睛,实在太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手机上的字迹被拆分,一道道组合成新的内容。朱锦低头看去时,喷涌而出的聊天框中,每个都印着相同的话——
“别让她看你。”
“别让她看你。”
手指晃动,似乎有自已的思想一般在手机屏幕上游走,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指纹锁。
在一阵很难说是兴奋还是惊恐的情绪之间,朱锦反应过来,她似乎重获了一部分对身体的控制力,可与之相对的是,她开始做出一些自已不能理解的事情。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控制手指,清除了手机的密码。
无论如何,她回到了考场上,不是什么照片,不会被人参观,身旁的眼睛也渐渐淡去——
眼睛还在。
抬起头的瞬间,朱锦正对上一双眼角几乎挣裂的眼睛,血丝遍布,一动不动,目光中似有欲要择人而噬的怨毒,又似有面对尸山血海一般的绝望。
眼眶里,有两对眼球。
朱锦仍然没能叫喊出声,能够做出反应的速度仍然和她的思维有很长的距离。当一个人需要花费数秒才能找到嘴巴,尖叫就显得是一种很浪费的行为。
“张……张三。”朱锦尽量口齿清晰地念道,“张三。”
声音很轻,但似乎打破了一层很厚的壁障。勇者同学的动作终于连贯起来,朱锦注意到她正蹲在胆小同学的床上,面向小胖子的床说个不停。
小胖子的床?
小胖子床上没有人啊?
“……手机嘛,你肯定知道,给点反应,知道就举起一缕?嗯?”勇者同学试图引起头发的注意,绞尽脑汁地换话题,直到朱锦叫她才转头看了一眼,“怎么啦?有什么好办法吗?”
朱锦模糊看到勇者同学的嘴巴开合,可她没有听见声音。
又过了数秒,那团头发才逐渐在朱锦眼中显形,与它相关的事件也终于重新被记起。尽管头发带来了无数惊吓,但在此之前,它仿佛从来没有在朱锦的记忆中存在过。
勇者同学的声音也终于传来,起伏不定,如同水波冲击着朱锦的耳膜。
“你怎么了?……朱锦?能听到吗?朱锦?”
“张三。”
她显然不对劲。
勇者同学直着脖子担忧地向对面床上看去。身边,之前怎么逗都没有反应的头发开始小幅度翻腾。
“你可以用我的东西。所有人都可以用我的东西。”朱锦低下眼睛,躲避着对面床上投来的目光,“我不会怀疑你们。我不会改变想法。替我记住。”
头发又一次平静下去。有半张扇叶实在缠得太紧,绕不下来,头发仔细地铺开,密密地盖住扇叶,假装它不存在。
勇者同学无暇去注意头发的动作。她被磨牙同学的话吓得惊跳起来,单薄的铁架子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嚎。
“什么?你怎么了?你中招了?什么时候的事,多说一些我帮你想办法!”
看着磨牙同学抗拒的表情,勇者同学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虽然我现在没啥脑子……但也还能办点事,我帮你记着等会问小胖子!”
朱锦下意识向宿舍门扫去一眼,惊愕地发现,她以为看到了张三把宿舍门关上,其实根本没有。
小胖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虚空中稀稀拉拉的小点闪着光。
她急忙把目光扯回来,竭力不去看外面的样子,一个念头却悄悄爬上心头。
张三,她是故意让它们看的吗?否则,为什么不关上宿舍门呢?
——不要想这些!
也许她没发觉小胖子有问题,只是想给小胖子留门;也许她关了门,只是没有上插销,门被风吹开了……
只剩她一个了,只剩她一个了!如果她也不可信,还能怎么办呢?!
朱锦努力地提醒自已,及时按下再次升腾的疑心。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朱锦轻声说着,在回答对方的同时,也尽力说服自已,“你能做到。别麻烦小胖子。”
“行,可你至少告诉我具体的事。”勇者同学列出自已能想到的所有问题,“你能想到的最早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中招的表现是什么,自我排查的话是明确还是模糊?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有不能控制行为的可能吗?”
“我反应很慢。”朱锦只抓住了勇者同学话中的一两个碎片,“好像脑子和身体脱节,几乎动不了。我……记忆是乱的,视觉和听觉也很乱,是忽然这样的。在小胖子走以后吧。”
勇者同学埋头在手机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朱锦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刚刚我的手好像在自已活动。你拿走我的手机。我刚刚给它设了密码。已经去掉了,你拿走它,千万别还给我。”
没等勇者同学抬头,朱锦就抡圆手臂,把手机扔了出去。
原本以为做到这一点会安心一些,可手里骤然一空,朱锦居然感觉很不适应。一种瞻前顾后的不安,像蚂蚁一样沿着她的脊椎攀爬。
发觉空中飞过一块黑色,勇者同学下意识抬手,还算及时地把手机接到了手里,没有让它砸到盯着对面不断咬牙的胆小同学脑壳上。
看起来朱锦的状态的确非常不对。虽然现在不确定胆小同学还算不算考生,但是无论如何,也不算是鬼怪,怎么也不好直接出手砸的啊。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聊天软件上。勇者同学低头看了一眼,寥寥几条新发的消息,几乎都是出门、带饭之类的看上去很符合校园背景的内容,最让人在意的是,最新一条发送人的备注名竟然是“小胖子”。
“小胖子”说:“你在哪?咱们要上课了。快去……”
勇者同学一阵恶寒,没看“小胖子”指点的去处,迅速把手机屏幕扣到床上。
朱锦完全没有理会另一边的动作,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还听到有人说话……幻听,对,是幻听。听得很清楚。”
“确定是小胖子走以后你才不对劲的吗?”勇者同学几乎已经把之前有过的想法都忘了个干净,唯独记得朱锦和江凭风差点吵起来的时候,她曾认为这俩人都有点问题。
其中一人自已承认了确实有,但时间点不对,她不免因此对朱锦的描述有些怀疑。
“是的。”
朱锦的语气很肯定,倒让勇者同学陷入了沉思。
“那行。”她皱着眉头,努力调动没剩几两的智商,“你注意自已的情况,有变化随时告诉我。我没有医疗道具,解决你的异常只能通过考试内容本身。我想办法。我想办法。”
朱锦蜷缩到床角,什么也没说。
仅针对告诉勇者同学的内容来看,她说的确是实情。但勇者同学不知道,几乎是下意识地,朱锦只讲述了发生在小胖子出门之后新增的异常情况,而对之前的异常避重就轻略过不提。
也许已经存在了很久的、过于容易被挑起的疑心也是一种异常的表现——她曾经肯定这一点,现在不能肯定了,但残存的理智仍然做出和之前相同的判断。
可在潜意识里,朱锦不愿意说出几乎生生被塞入大脑、割除不去的疑心,更恐惧如果真的说出之后其他人的反应:
也许再也不被信任,也许会像胆小同学一样被丢下,也许本就脆弱的合作会极其容易被挑拨分裂,也许明明自已是正确的,其他人却因此反对,走向错误的路——
也许,怀疑这种情绪,本来就不是能够用言语分说清楚的。
我怀疑其他人。
我怀疑其他人也在怀疑我。
我怀疑一旦说出了这种情绪,我自已的怀疑不会因此而减弱,对方的怀疑却会越发增长——至少我怀疑会是这样。
无处不在的窥视、喋喋不休的窃语已经很多了。每当有一只眼睛扫过来,我都疑心那其中怀有怎样的恶意。
它们在看我……
她们也在看我。
朱锦试图理清错杂的思绪,可脑子比对面那团头发还要混乱得多。
她以为至少她自已清楚所有的异常,但实际上,有些异象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了本该有的存在,就像她察觉到耳边的声音是幻觉,却忘记了半空中没有眼睛。
细弱的歌谣再次响起,如同温柔的呢喃。
“她看着你,你看着她;她听着你,你听着她。她起疑比你早,她心思比你多;不要让人发现,柜子上着锁……”
是那个柜子吧,那个里面的刀会自已补充数量的柜子。
可柜子上没有锁。一开始没有,现在也没有。
也许有人拿过刀。也许有人还要拿。
也许我……可以比其他人更先拿。
朱锦的意识几乎被掩藏进一片黑暗,最后一点理智还坚决地记着这只是一场考试。
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吧。
在考试类型上,只有勇者同学猜对了。这场考试是解密类。只能是解密类。
是比起解读规则更需要观察事件、在局面完全崩盘前的必须找到考官并给出答案的背景探析型。
针对这一场考试来说,“局面崩盘”应当只局限在个人身上。所以可探索区域这样小,所以一切发展得这样快。
所以,我越是濒临崩溃,得到的线索就越多。
可我不能再去分析线索、找到答案了。
朱锦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每一秒都比之前更加难以控制,但她尚未完全丧失对身体的掌控。
“这只是一场考试。”朱锦勉强开口,“我不想被留堂。”
勇者同学原本试图在尽量避开诡异信息的前提下翻看手机的内容,但避开诡异信息后连闲聊八卦都少见,几乎相当于完全没有内容。
纸头都翻过,最后一部手机解不开锁,刀不敢碰,头发没有反应,胆小同学只会呲牙,眼珠子早就死挺了。宿舍就这么大,还需要留人等江凭风,不能出门,还有哪里能找到信息呢?
勇者同学一心惦记着江凭风出门前忽然提起她可能有手机的事情。
其他人的手机都在明面上,只有小胖子的手机可能被藏了起来,或许其中的信息比其他手机当中的更多?
三部手机一字摆开,勇者同学连集齐召唤隐藏款的主意都被逼出来了。
如果这样也召不出来,她就只能使用笨办法,一寸一寸把宿舍里每件东西都研究一遍。
虽然这样没办法召唤手机是理所当然的,但万一呢?
忽然听到磨牙同学再次开口,却似乎和之前说得内容完全无关,话题跳跃的速度把勇者同学带得一愣一愣的。
她茫然地看过去。
“我不想被留堂。”顿了好久,朱锦才接着说,“你杀我吧。”
“什么东西???”勇者同学显然被吓了个不轻,声音极其高亢,“不行,为了确认你还带脑子,对个账先,你拿到的提示是什么?”
“我会感谢你的。被扣学分,好过留下。”朱锦声线很平,“反正在考试中被杀,是不会死的。”
“什么东西???”
这话好像不是我问的?勇者同学陷入一丝迷茫,随后猛一低头,看到了忽然出现的江凭风。
江凭风坐在她自已床下的凳子上,除了身上多了不少污渍,看上去和刚刚进入考场醒来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