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念一由张公公带领,低着头一路观察。
乾宇殿是北垣国国君固定的寝宫,这儿的方位,风水,每一件重物的放置,都经过初任国师专程的测算,划定,以至于这座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威严感,不须见到皇帝本人,便被这座殿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
仇念一眼睑越来越低,坐在里面的,是北垣国国君,不是郁西重,当一个人成为皇帝,他的姓名就在那一刻被完全抹去。
走过殿堂,拐个弯,便到主寝帐外,张太傅在帐前站着,他看上去并不如意,皇帝今天心情不好,就算跟他说话,也是半黑着脸,能让仇念一来,只是看在太傅的面上。
仇念一了然,如果郁西重不记得她或是不承认自已认识她,她也不会死皮赖脸硬求下去,她可是仇念一,眉山第二厉害的妖,再怎么也不会向一个才四十多岁的人屈服。
张太傅向她点头,皇帝让仇念一自已进去,张敬方和张公公留在帐外等候。
帐后又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堂,向左直去是书房,向右再拐一个弯,就是寝房。
张公公说皇上在书房,仇念一便往左走。
书房无声,仇念一站在门前,轻轻叩三次门,道:“民女参见皇上。”
郁西重收好奏折,用拇指按住左太阳穴,缓解自已的头痛,疲惫道:“进来。”
仇念一依言,进门先道,随后推门进入:“多谢皇上。”
郁西重对太傅义女并无太大兴趣,只是出于对北垣老臣的关怀,过了一阵,抬头想要随意问仇念一几个问题,便打发她回府。
看到仇念一的一瞬间,讶异,惊喜,酸涩,以及对年少时的回忆如当年的滔滔江水,一股脑冲破了郁西重饱经沧桑的防线。
眼前的女子还是如当初一般,青涩天真,用青色丝带绑住的两股发辫垂在两侧,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此时的郁西重,看到的不只是仇念一,更是站在江边,穿着草鞋,同一众将士奋力治水的少年郁西重。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郁西重连着说了两次,顿时老泪纵横,快步走向前,抓住仇念一的手拽来拽去,一下看看耳朵,一下看看眼睛,他有点苦涩:“果然是妖,这么多年,这脸上连条皱纹都没有。”
仇念一没想到郁西重会对她掉眼泪,原本以为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会贵人多忘事,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郁西重擦擦鼻涕,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自从当上皇帝,他就将自已的感情隐藏得很好,毕竟作为一国之君,过于重感情,并不会得到大臣的敬重,只会导致朝臣肆无忌惮。
只有狠心,果断的皇帝,才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但仇念一不同,她仿佛是一个,凝固的水滴,见证过郁西重最豪情万丈的时刻,也瞧过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在郁西重这,她是年少的一切。
郁西重情绪稍稍稳定后,道:“你怎么成太傅的义女了?”
当年的仇念一,可是从不低头的,以她的岁数,都能当张太傅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了,怎么甘心做个女儿。
“一言难尽。”仇念一叹气,又跟郁西重粗略地讲了此次下山发生的一切。
“所以,你想让朕塞你去三生那?”
仇念一点头。
“可以。”郁西重一口答应:“过几日,太傅要离京巡查,朕以太傅义女无人照顾为借口,塞你去三生那。”
“可是,合理吗?”仇念一扯嘴。
将太傅新得来的义女送去皇子那照顾,怎么听都像是个八卦吧?
“合不合理还不是朕说的算?”郁西重十分得意,第一次觉得这个皇位还是蛮便利的。
仇念一狠狠点头,确实,皇帝大于一切,反正能把她送到郁三生身边就行,用什么方法她不管。
她又想起了什么:“那块玉你知道是谁送的吗?”
郁西重的眼底竟现出些不易察觉的爱意:“他的母亲。”
仇念一来了兴趣,当年,江君秋跟她提过郁西重的正妻,后来又知道山下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郁西重正妻的儿子,郁三生,但她一直不知道郁西重正妻的名字。
今天终于被她找到机会问这最关键的一点:“什么名字?”
“苏幽妉。”
“叫什么?”仇念一并不是没听清,而是这名字跟她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完全不一样。
“苏幽妉。”郁西重不厌其烦,他很久没念过这个装着无尽思念的名字了。
苏幽妉?不是媚灵儿吗?
仇念一皱眉:“你确定她就是叫苏幽妉,没有其他名字?”
郁西重显然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还是回答:“没有。”
“哦……”仇念一心觉奇怪,但也不再追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而言,不太重要。
仇念一抿了一口茶,忽然想到什么,道:“刚才我进来,看到你好像在为事发愁。”
“是。”郁西重不加掩饰自已的疲惫,手肘撑在书桌,扶着额头,摊开桌上的奏折:“底下官员上奏,最近民间多有怪事发生,弄得人心惶惶。”
仇念一点头,对郁西重的状态有些担忧:“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尽管开口。”
郁西重像是等着仇念一说这些话,马上接口:“明日申时,你再来一趟,朕会提早派宫人去太傅府上接你进宫。”
“啊?”
郁西重摆出皇帝架子:“啊什么啊,照做就是。”
仇念一无语:“是。”
郁西重非常满意,哈着腰送她出书房,对着她的背影,又嘱咐一次:“明日申时,切记切记。”
张太傅板正着身子,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觉得累,倒是张公公,一盏茶后便觉得腰酸腿疼,找了个借口,急忙出殿。
张敬方见仇念一走出帐,连忙上前,瞥一眼帐内,不敢言,待走到殿外才开口:“仇姑娘,皇上答应你的请求吗?”
“答应了。”仇念一并没有跟张太傅说她与郁西重曾是相识,张敬方确实正直,但毕竟涉及到北垣国君,有些近乎不必套,也不必炫耀。
她对张敬方笑了笑,打趣道:“父亲,可要改口了。”
言下之意,张敬方今后不能再叫她‘仇姑娘’,不管府内或是府外,她身份特殊,不被一般人所接受,若被有心人挖掘到她是妖,即便是郁西重,也保不住她。
“好,念一。”张敬方笑着改口。
秀丽殿。
郁芳容拿着两套襦裙,一套蓝,一套粉,在宛家姐妹身上称了称,粲然一笑:“还好宫中裁缝问起时,我将你们的尺寸说大了些,才一年不见,便长得这么高。”
她命令身后的侍女将衣服整理好,好让宛家姐妹拿回家。
郁芳容心思细腻,每次为身边人定制的衣服,都很合对方心意,宛家姐妹也不例外。
宛梦云很喜欢她的那件粉色襦裙,开心道:“谢谢芳容姐。”
宛家姐妹在很小时,跟着父亲来到北垣国拜见国君,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郁芳容,郁芳容与郁南柯是孪生,比宛家姐妹大四岁。
郁芳容很照顾初来乍到的她们,她们也爱黏着这个姐姐,吵着要跟她一起吃住,无论是饮食爱好,亦或是生活习惯,郁芳容都迁就着她们。
三个女孩从小就亲。
郁芳容为宛梦云添了一杯葡萄汁,问:“你们要在北垣玩几天?”
宛春朝答:“还不知道。”
宛梦云:“父亲让我们这次玩到尽兴再回去。”
“尽兴?”郁芳容觉得宛梦云的小动作很可爱,笑道:“只在北鸣城待着,可玩不尽兴哦。”
宛春朝点头,她和宛梦云早有打算:“听说,泗水镇风景很美,我们打算去那看看。”
“泗水镇?”郁芳容倒葡萄汁的手顿住,看向宛春朝,不赞成道:“泗水镇,也太远了些……”
“不远怎能找到好风景呢?”宛梦云将一大块西柚扔进嘴里,她和姐姐出身武官世家,本就会点武功,加上她们的马车盘缠都准备得齐全,还带了几个侍卫,出远门没问题。
郁芳容不说话了,总觉得忐忑,不安心,她将两人当作亲妹妹,又怎么能放心她们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只是,这俩姐妹做出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犹豫一会,还是妥协:“好吧……但你们要多添几个侍卫,如果不够跟我说。”
“知道。”宛家姐妹齐声回答。
几人又聊了一阵,天色不早,出宫也要时间,宛家姐妹便起身告辞。
郁芳容还是觉得不舍,多问一句:“明天就去泗水镇?”
宛春朝点头。
“你们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只是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不要胡乱相信他人。”
郁芳容将她们送到殿门,仍然在叮嘱,她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但面对这次离别,心中隐隐不安,或许,是因为这次是两姐妹第一次在北垣还离她那么远。
宛梦云笑着向郁芳容担保她们一定会万分小心,一旁的宛春朝往侧对面看,注意到仇念一也已经出了乾宇殿,正和张太傅谈些什么。
郁芳容道:“秀丽殿有几辆马车,我叫宫人送你们回去吧?”
宛梦云想回答,却被春朝截了:“不用,我们和仇姑娘一块儿出宫。”
宛梦云使劲地撇嘴,妖怪就是妖怪,真是到哪都能听到她。
“仇姑娘?”郁芳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宛家姐妹此前也未与她谈起:“哪家仇姑娘?”
“是太傅新收的义女,我们也是昨天才认识,来不及向姐姐谈起。”宛春朝指了指站在乾宇殿前,穿着一抹粉白的少女。
郁芳容探头,奈何隔得太远,看不清少女的面容,不过,既然是宛家姐妹的朋友,也定然不错,她对仇念一的印象上升几分。
宛梦云才不愿意承认自已认识她,也不知道那个妖女使用什么邪术,能得到姐姐的喜爱。
张太傅还要留在宫中处理政务,便让仇念一先出宫,她半脚踏上马车,又想到与她一同进宫的宛家姐妹,边往秀丽殿方向看去,没想到宛家姐妹正向她走来。
“念一,可否载我们一程?”宛春朝的语气带了些轻佻。
“当然。”仇念一笑着。
马车压过不平的路面,都会晃悠好一阵,仇念一抓着车沿,稳住身体,她注意到两姐妹手上多了一套衣裳。
“长公主送的吗?”她问。
宛梦云先点头,这是她第一次积极地回答仇念一的问题,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谈及郁芳容。
仇念一了然,顺着宛梦云,问起她们之间的交情,宛梦云虽不情愿与仇念一讲话,但涉及郁芳容,竟一直不断嘴,絮絮叨叨,向仇念一介绍郁芳容与她们是如何认识的。
真是个没心机的,仇念一边听边想。
张太傅知道仇念一在人界没有家,便让她住到府上,太傅唯一的儿子在疆域打仗,两夫妻又不习惯下人服侍,因此府邸内有很多空出的屋子,他们挑了一间最大的给仇念一。
张敬方的太傅身份在朝廷已经是倍儿高的官,即便仇念一只是他认的义女,待遇也自然会高于一般官员的亲女儿,太傅不要婢女伺候,不代表太傅义女不要。
因此,不少普通人家都想要趁此机会,将自已的女儿送入太傅府上做婢女。
仇念一身份特殊,身旁伴侍婢女只会为自已增添麻烦,但如果一个都不要,又会引起别人怀疑,也会存在暴露的风险。
太傅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命令属下将每一位候选婢子的身份性格查清楚,要求极其严苛。
小树精晃着树根,有些不开心:“仇姐姐有了婢女,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仇念一正在试炼法术,听此不由笑道:“怎么会不要你,你可是陪了我两百多年呢。”
“那我以后是不是要一直这样躲着?”
“这……”仇念一哑口无言。
如果增添婢女,小树精断然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她身边晃来晃去,甚至要经常担心受怕,躲东躲西,这也不是仇念一所希望的,她当小树精是朋友,而不是仆人,不能因为她的原因,就让小树精受委屈。
“你想回眉山,是吗?”仇念一问。
“不想。”小树精认真地摇摇头:“可是如果我不能见人,还不如回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