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伊欲要起身,却被男人按住。
“不必这般,母亲惯不重此。”
“不……”
“这是妾身做人儿媳的本分,母亲心仁宽待,我却不可轻视了去。妾身……妾身是想做个好儿媳的。”
云水伊头微微垂,纤纤玉手不断绞着寝衣,雪腮上的一丝难堪……不想让男人瞧见。
她已比不上那些高门贵女,若连简单的请安侍奉也做不到,那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个位置呢。
季行止听她如此说,便也没再开口,只是嘴抿紧了些。
云水伊下了拔步床,在两个大丫鬟服侍下梳洗穿戴起来。
期间季行止仍倚坐于床榻上,黝黑眼眸随着云水伊而动。
而云水伊忽被此般注视,颇有些不自在。
成婚两年,他与她从未这般相处过,她只能尽量保持住往常姿态,由着丫鬟们捯饬。
视线却是如何也不敢往床那处落。
然秋水为她描眉时,因着她身子坐不安分,一次又一次地错笔。
秋水是个性子沉稳的,见自已笔下频频出错,行事间不免也有点心慌。
主仆二人在为此耽误时间不少。
见此情景,一直坐着的男人,站起了身,大步走近了镜台。
季行止直接从丫鬟手里拿过了炭笔,半蹲下身。
幽寂眼眸与妩媚秋瞳对上。
半晌,云水伊雪腮染红,男人总算抬了手。
拿起炭笔在云水伊眉间仔细描画。
黑冰似的眸子极为认真,仿佛笔下描的不是眉,而是必要拿下的战场据点,不得有一丝失误。
神情严肃,其手法却是温柔,落笔轻轻。
云水伊感觉飘忽忽。
成婚以来,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季行止帮她画眉。
此般场景,她曾幻想过多少次?
这一刻,她仿佛魂都飘散于白白浮云之上,轻到不可思议,轻得不敢呼吸!
但整个身子,却都要往眼前幽黑深潭沉溺去。
仿佛过了很久,好听的琅琅之音终是将她唤回神。
“军中事忙,朝食就不在府中用了,不用为我准备。”
语毕,眉也描好了,云水伊往被打磨得清晰的铜镜中望了一眼,柳眉如勾。
虽不是她常画的那种眉型,却将五官都更加凸显,她个人风姿亦变得清新淡雅起来。
很是悦目!
而季行止描罢,便置笔起身,欲往外走。
云水伊见此,顾不上品赏镜中娇容,也忙跟着起了身。
素手轻轻拽住男人暗纹衣袖。
她娇娇软软开口,声似黄鹂啼鸣。
“夫君,等一下。”
季行止站定未动,眼神定在自已被扯住的锦袖上,神色不明。
云水伊扭头望向秋水,“将柜中那鹤氅取来。”
又将视线转回,仰着头望着季行止,“日旦天寒凉,夫君还得注意保暖,不要冻着了。”
天已入秋,正日里虽尚暖,但晨昏之时冷意浸骨,须得另添衣。
季行止单着一身骑装,虽多年行兵打仗身体强健,但也得上心。
免得老年亏损,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季行止作为这个院子的男主人,虽半年没在正房宿过,但他的各类衣裳,云水伊备得很齐全。
大氅很快便被取了过来,云水伊伸手接过。
她踮起脚尖,努力帮季行止整理。
然两人身高终究相差不小,男人如高山般伫立,云水伊有点儿费劲。
她柳眉微微蹙,樱桃小嘴紧抿,脸颊处因使力而有些涨红。
季行止垂眸看着眼前小人如扇般扑闪睫毛,稍稍弯了腰。
俊美的脸庞清清冷冷,无任何变化,声音也淡淡。
“这些事以后让丫鬟小厮做就行,他们做得更……”抿了抿薄唇,“…没必要事事亲为,如此辛苦。”
因为离得很近,云水伊可清晰闻见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松木清香,一般来说能给人安定之感。
但此时云水伊本因夫君第一次给自已描眉而雀跃的心,却骤然沉寂。
他是想说丫鬟小厮比她做得更好吗?
呵……心里戚戚然……
她做了这般多,在这人眼里,其实是上不得台面吧……甚至连丫鬟小厮都不如……
是啊,他不爱她,做得再多,也只是徒添麻烦罢了。
仔细将手中绳结系好,又整理了下鹤氅,云水伊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复垂下头,露出的白皙脖颈,看上去脆弱易折。
“嗯,妾身知晓,下次不会了。”
声音入耳,有些纤弱无力。
季行止眸色暗了暗。
只是言语冷硬同秋水和夏莲吩咐道:“你们夫人身子不好,今日出门赴宴,亦须注意保暖防风,不可大意。”
两丫鬟应声诺后,男人便抬步往外走。
行至雕花门边却又突地停下,回首对上云水伊。
“对了,今日宁王府办宴,可要我来接你?”
云水伊只是轻声答:“妾身同母亲一起去便可,不用麻烦夫君了。”
“也好。”
男人这次毫不犹豫地走了。
宁王府。
今日的宁王府里里外外都格外喧闹,豪华马车将府门前可供五马并行的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要知道,宁王可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今日更是宁王妃的生辰。
京城里叫得上名字的高官贵人,皆聚于此。
而云水伊早早跟着婆母大长公主入了府,此时正落座于宁王妃生辰宴举办的荷池。
当今太后育有二子一女。
皇长子生下便被立为了太子,此后顺利登基成了高座上的皇帝。
皇次子则被封为宁王,其封地虽在扬州,但因与皇帝兄长关系融洽,被留在了京城。
三兄妹的另一人,则是云水伊的婆母,大长公主周卿语。
大长公主比当今圣上还要长一两岁,被先帝指给了立下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
当时经过了近十年的残酷战争,大夏朝才退击敌军取得了巨大胜利,为抚慰军心,大长公主是从自已的公主府搬入将军府的,而不是与前朝那些公主般招驸马养面首什么。
大长公主同两个弟弟的关系甚好好,尤其是当今圣上,极为青睐信任自已这个姐姐。
此时,大长公主在里间与今日的寿星宁王妃攀谈着。
而云水伊作为年轻一辈,行过礼道过贺后便被安排了出来。
她坐在了专为京城高门年轻夫人们设的席面上。
当了两年的少将军夫人,这种场合云水伊参加次数不少,已能轻易摆出副从容姿态应对。
但今日她仍安静独坐着,轻易也不敢有人来扰。
皇恩厚重,宁王府一切皆是皇上拨巧匠给宁王精心打造而出。
此次用来设宴的荷池亦是精雅至极。
它临水而立,从云水伊所坐之处望去,视野开阔,有清风徐来,让在此间的人顿时心胸开阔,心情舒畅。
此般景致的宴会,在京城里也难得一见。
这个时辰荷池已有不少人落座。
作为将军府的少夫人,云水伊在这般场合算得是身高贵重。
有不少夫人小姐想凑上来同她攀谈套近乎。
但其皆是位份不足之辈,云水伊没有说话的心思,便随随便便将其打发了。
她独自坐着,偶尔听些碎语。
所坐不远,有两个俏丽少女正说着话:
“……静安寺山下有灯会,你今日会去吗?”
“自然,我阿兄可早就应了要陪我去逛市呢。”
……
静安寺?
灯会?
这些词入耳,云水伊有些沉闷的心中涌起一股遗憾。
京城繁盛,百姓生活亦富足,手中有余钱,于是各类大大小小可供人消遣娱乐的聚会便不少。
静安寺山下的灯会,便是其一。
每年适逢秋收之际,为感恩上天恩赐,福佑丰收,京城及京城附近的乡农豪绅们,会在静安寺山下举办集市灯会。
到时百物丰呈,灯火不绝,整整通宵一夜。
夜间的灯火蔓延不绝,极为好看。
京城里无论是平民百姓或是高门权贵,皆愿去一观这难得的盛景。
而云水伊自打入了京,便望能与去这灯会一观。
然不巧的是,进京几年,每每此日她总患病在床,无奈错过。
去岁,她嫁与了季行止,好不容易身体康健,然彼时季行止正远在战场拼杀,她亦无心玩乐。
一直在佛堂给季行止抄平安经。
今岁,她无病,季行止亦归家,然……
饮了口热茶,将心中寒意稍稍驱散,云水伊神思悠远。
一盏茶过后,云水伊身旁亦喧闹起来。
原是她这一桌也被坐满,俱是年岁轻身份高的夫人。
紧靠她坐着的,乃吏部尚书公子今岁刚进府的新媳袁氏,她出自武安侯府,性子是个不羁的。
与任何人都能说上话。
此时,她正睁着晶亮的眼望着云水伊。
“少夫人,听闻少将军早早便在静安寺订了房,可真对你上心,让人好生羡慕。”
席面上其他正聊得火热的夫人听了这一嘴,也停下了话茬,纷纷将注意力转了过来。
大理少卿夫人林氏跟着道:“真的?静安寺的斋房近段时日可不好定。尤其前些日子谭家小姐凭诗词在寺中大胜外邦,便更难订了,是以我家那个提前一个月去订,都没了位置呢!”
今日灯会就在静安寺山下,山上是绝佳的观赏点,每年贵人们都乐意在山上寺里住上一晚,赏景游玩。
但静安寺毕竟只是京城附近供人上香求拜的寺庙,虽香火鼎盛,里间可供香客宿膳的房间却不多。
每年灯会空出来给人预订,亦是供不应求。
云水伊听得了袁氏的话,并未言语,只是以笑回应。
在旁人看来,这是娇羞不好意思,打趣了两句,也就作罢了。
但浅笑背后,众人察觉不到之处,云水伊的心却似被苦汁浸满。
苦得发疼!发酸!
季行止在静安寺订了斋房,她怎不知?
联想到昨日谭竹珺进府男人便回来了,而前几日谭竹珺在静安寺大放异彩,云水伊不得不推断:
这房……可能根本就不是为她而订。
脑海里浮现出灯火漫天下,俊男美人甜蜜相会的场景,云水伊忍不住深深咬住下唇。
压抑住喉咙间就要冒出的痛哭……
她从桌上果盘中拾了颗杏果,含入口中。
酸涩。
口中滋味让云水伊情绪稍稍缓解。
她不能失控,至少现在不能!
她是将军府的少夫人,任何失礼之举,皆不可沾身。
不然失的可是整个将军府的面子。
任由杏果酸涩在齿间蔓延,云水伊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同桌上各位夫人谈笑。
此般聊着,袁氏突然问向坐于她另一侧的林氏:
“林姐姐,我早想问了,你今个是用了何种香,闻起来竟这么不一般,是胭脂阁又有新品了吗?”
妆容香品总能轻易勾起女子的兴趣。
袁氏话出口,便有不少夫人也把话题转到了林氏身上。
“是啊是啊,我也闻到了,此香不一般,似梅香又有着莲香清冽,不知是怎么个调配的。”
大夏朝人重香,不仅是女子,男儿间亦有不少粉面玉郎出门必用香。
每年春朝之时,各城更有盛大的香会,人们以香会友,制香、调香、品香、焚香,香乃时人陶冶情操的四时闲事。
林氏见自已身上的香引起众人注意,得意劲是压都压不住。
此香可是她的花了大心思得来的,能得如此结果,她很满意。
放下茶盏,环视一圈,遂开口:
“我这香出之有名,各位夫人不妨猜猜是哪家?”言语间不乏得意。
夫人们被林氏这么一问,顿时也勾起了兴趣,纷纷说出自已想到的制香名家。
然一个一个都被林氏否决了。
云水伊心思沉痛,并未参进各夫人间的猜名玩乐中,但林氏身上的香,在其落座之时她便知其出自哪家。
能这般简单便知晓,不仅仅因为云水伊从小就制香天赋极其佳,而是因为林氏身上香,出自天香阁。
云水伊祖父创立的天香阁!
天香阁由江南一带起家,并在短短时间内便扬名于整个大夏朝!
名头鼎盛之时,连宫中妃嫔皆倾之往之,以用天香阁之香为上品。
然……云水伊想起自祖父去世,天香阁便逐渐败落,名声不显,甚至到她十岁时,再是经营不下去的惨落场景,心中更痛。
她制香有天赋,自小便被祖父带在了身边,日日与香打交道,对此颇有研究。
直至进了京城,她才将自已全部重心放到了季行止的身上,为他痴为他狂。
制香是需保持良好心性的,轻易不能制出好香。
是以她已有好几年未曾亲手制香。
平常所用,皆是从外采买。
想想现今自已这般难堪处境,云水伊不禁深深怀疑:走到这一步,是否一开始她就错了?
见桌上无一人猜出自已的香出自哪,林氏满足了,用热茶清了清嗓子。
“好了,就不跟各位姐姐妹妹打趣了,我这香呐,出自天香阁。”
此话一出,让坐着的夫人们惊讶,而后便是羡慕!
天香阁的香现虽已落了声名,但在鼎盛之时,可是一香难求。
而林氏这身上所用的,明显为其精良之作。
此般时候还能得一盒,很是难得了。
于是接下来,年轻夫人们便同林氏探起了口风,想问出其香来处。
就这般你来我往的聊着,宴席的气氛高涨。
将要开宴之时,有人偷偷戳了戳略走神的云水伊。
“少夫人,你瞧,你家少将军来了。”说话之人话语里透着一股别样的意味。
云水伊听得这话,便往荷池入口处望去。
果然,有一修长俊朗的身影出现在那。
而他出现的瞬间,便将已落座的众人视线全都吸引了过去。
青年一袭玄色骑装,墨发以竹簪束起,面如冠玉高挑秀雅,呈现出孤瘦雪霜之姿。
风微微吹动,其身披的鹤氅亦随之鼓动,霸气侧显,是京城贵公子难有的风姿。
当云水伊望过去之时,那清冷面容恰好转向这边。
远远地,不辨喜怒的眸与云水伊对上。
然云水伊望了一眼后,便飞速地低下了头。
有水雾迷住她的眼。
刚刚,刚刚她看清了季行止,却也看清了……紧站于他身后的谭竹珺……
这俩人是一同赴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