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二日,入伏。
清抚的村寨里不讲什么工作日,姚吉在忙完村子的大务小事后照常去西北边的林子捡拾菌子。
那年,是他刚被乡民举手投票委任村长的头一年,是他从深山带回冯翼遥的头一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年。
人不是每次进山都能有满载而归的好运。
本来做好了白来一趟的准备,可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再往前走走看看那儿有什么?
他砍掉挡路的树杈。
没给姚吉充分思想准备的时间,视野中央出现一块巨型青石,包被裹着一个红彤彤看起来刚出生的小孩,他伸出自已的小肉手,在空气里活动。
当事人第一反应是孩子家长就在附近,自已可得帮人看好喽!万一有野兽来啃食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好容易得来的好日子不得因为这事毁了?
索性在原地陪着孩子等了两三个小时,但始终不见人来。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天一黑,林子会更加危险。天人交战了好一阵,终究是于心不忍,计划把孩子带回家暂时抚养,等晚上巡防的时候再挨家打听打听。
实在找不见,那就自已来养。
不想,一语成谶。
姚吉小时候跟着来往寨子的小贩学过简单学过一些常用汉字,后来自已下山学人做生意,也给自已淘了些旧书打发时间,还配了本字典。
是村寨里排得上号的文化人。
和孩子第一次见面,远处青石下是一丛白菇,孩子远远的像浮在云上,四处飘揺游浮,脑子里突然又蹦出来一个念头:
看,多像《楚辞》:“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他给他取名冯翼遥。
从那以后他对世间的因果关系有了自已独到的见解,他回家的路上甚至私心希望这孩子是老天赐给他的就好了!
姚吉是幸运的,尽管他清楚自已的私心,但在找孩子家长的事上,他始终认为,在自已身边不如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的好。
至此,他都没有向任何人表现出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和他早早为孩子定下的名字。
这个名字把姚祥对孩子的爱意展露无遗,是二人的相逢给姚祥带来的喜悦,是希望孩子不计较当天之前的事情,以后的人生奔腾自在,凭他自已做主。
……
在清抚,冯翼遥和二叔家的孩子姚府共同保有寨子的回忆。
他们知道哪棵树杈有绝佳视角,知道哪块墙砖下有空隙可藏秘密。
因为条件限制,小孩子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大多数时间都在都在帮家里人干活。
农忙之余,大人们也乐意分享精怪传说给孩子逗乐,两人也因此左一耳朵右一耳朵的听了不少有关山林的奇异故事。
后来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大都分道扬镳。
他们不是没怎么读书年纪稍微大了一点就出门打工,就是学有所成留在了一二线城市,慢慢的大家也就不联系了。
孩子们都是天赋异禀的绝佳听众。
伴随故事登场的一张张小脸上尽是惊讶、恐惧、害怕甚至担心,挤在孩子堆里的冯翼遥和旁边的孩子毫不起眼。
但只有他,始终固执的认为故事里的精怪是存在的。
冯翼遥记事早,很多时候他会在聊天时随口说出姚府小时候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尽管当事人明确否认,姚吉和二叔姚祥两兄弟也会夸他记忆力好,人聪明之类的。
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他总会做些奇怪的梦,有时甚至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在梦里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所有事情的发生,包括姚吉捡到他那天的经过。
因此,醒来之后只要还记得内容,都会和两位叔叔分享自已的世界。
在梦里:
有时自已拥有惊人的弹跳力,可以从楼顶一跃而下轻松落地,把企图抓住自已的人远远甩成一个个小点。
有时满眼黄色的平原上有间隔不远零星搭起的简易戏台,自已骑着高头大马,品评喜欢的戏曲。
有时身处热带雨林,和现实中素未谋面的同伴一起小心闯过要命的机关,赚回小命低头庆幸时却看到自已满是蛆虫的下肢。
其实,说破天也只是小孩子接受系统教育前,对世界天马行空的认知。
时间慢慢推移,到了读书的年纪,两位叔叔和老师们委婉的告诉自已要把心思放在功课上,认真学习知识。
他逐渐明白了自已或许是不同的,但至少现在不能表现出和同龄人不同,只能尽快断了输出的行为。
决心对外关上那扇奇异的门,他不确定这个选择的正确性,只是对于那个阶段的他是最好的,他一次次独自光临梦境又挣扎其中。
指望有人能和他一样,对梦里的一切追根究底,是不切实际的。
而当和冯翼遥一起长大、吃住同频的姚府有一次问他:“现在还做那些梦吗?”的时候,他也照样能维持上一句聊天时的表情回答:
“早就不了……”
想想还是补了句:
“之前做的关于什么内容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像是解释,但始终干巴巴的,没什么说服力,因为就连他自已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从他做学生起,就再三告诉自已那真的不过是个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小朋友创造出来的世界,没什么特别的。
他有意识的忽略那些梦的内容,专心致志做个普通学生。
的确,很长一段时间都平静了下来,如愿成为奋斗在寝室和教室两点一线的普通学生。
终于,他考上了个当地还不错的大学,叔叔肩上的担子松了些。
转折的关键性事件出现在大一: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那天的作息、饮食习惯和授课课程,和昨天比完全没什么不同。
当天晚上,阔别良久的梦粗暴的踢开寝室防盗门,爬上铁制楼梯,坐在床头看着自已。
冯翼遥被惊醒,奇怪自已怎么又开始做这类梦了,坐起身勾出搭在床杆储物篓的水猛灌几口,倒头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洗漱,惊讶的发现自已左脸颊上好像真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层不规则椭圆血坑。
看起来像是擦破了点皮,给人一种快好了的感觉,结了薄薄一层痂。
但梦里那种被剥下一块皮的生痛和恐惧终于延伸到了现实。这之后的每晚,自已都要到林子里去接受同样的啃食。
经过几轮“啃脸皮”之后,他推断大概率是自已的心理问题。换种方式来讲,就是寨子老一辈人也没见过,那个只活在传说里的“沙魇”搞的鬼。
脸上一系列痕迹就是证据。
他推测所谓“沙魇”应该是梦游,在此期间自已伤害自已产生外部伤害。
为此甚至斥资买了摄像头观察自已,但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监控画面中。
看过心理医生,开展诊疗之后还是没什么改善。每天雷打不动的来一遍,只是脸上不会再有骇人的印子而已。
于是,他试着给出初步总结,心理干预有一定效果,但效果不明显。
他知道,没人会相信自已的话。干脆谁都没告诉,能过一天算一天。
冯翼遥打小就清楚自已的身世,对叔叔和二叔一家始终心存感激。
就此,一毕业他毅然回了老家,打算在几位长辈身边随时提供帮助,说不定也能养好自已的怪病。
转机往往在不经意间来到面前,就看人能不能敏锐的抓住它。
一次,他帮叔叔的餐馆招待上门的游客,忙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
冯翼遥撑开眼皮,才渐渐反应过来自已靠着出餐口睡着了。意外的是,并没有高强度的梦来打扰自已。
为了确认是不是偶发事件,他拿自已做了很多场实验。
他得出的二次结论就是:
在靠近白天的凌晨入睡,他就能规避掉那些梦,自已终于是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