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君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直视孙亦栀了。
她早就极度困倦。就在他说完那句话以后,她抬头看了一眼什么,然后就被排山倒海的困意彻底击垮了。
她抱着手臂,其中一根胳膊被渔夫帽遮了大半,头微微侧靠在座椅的头枕上就睡着了。
除了婴孩,以及课堂上听课的学生,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困成这样,能一秒入睡。
还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毫无顾虑。就像一朵悄然闭合的小花,外界不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影响到她。
她微卷的长睫毛偶尔微微颤动,落下的阴影几乎与黑眼圈融为一体,可这并不影响她动人的睡颜。
几根发丝随意散落在脸颊上,白皙肌肤在柔和的光线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他第一次看清她右眼角下方原来有一颗微小的泪痣,像不经意洒落的墨点,小到不认真盯着看根本不会发现。
那宛如黑珍珠的的小小泪痣就这样悄然点缀在她的脸上。
这算得上是他们共事以来保持近距离最久的一次。平日里,她总是不自觉地和他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刻意疏远,也不有意亲近。
他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每次恰逢其时给他递乐谱、递水杯、递吉他的时候,她总能把握时机,在两人的手指互相触碰前就松开手,精准完成“零接触”物品传递。
包括刚才在候机大厅,她也是走在队伍当中离他最远的位置,仿佛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目前为止,在工作上孙亦栀从不主动表现自已,这在他看来是很奇特的行为。
她音乐助理的工作可以说一半是搞艺术,一半是混职场。而无论是哪种类型,自我表现都应是一种本能。
可她却似乎并不在意才华和能力是否会被别人所看见。
前几次进行编曲讨论的时候,乐手们都会踊跃发表个人看法,而她每次都是无限包容地听别人说。
只有当林敬君或其他人开口询问她的想法时,她才会有条不紊地逐一阐述。
他暂时分辨不出这是有意隐藏锋芒还是真的行事洒脱。
总的来说,她的工作能力和态度都让他满意。当昨晚艾玛珊向他询问意见时,他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很好。
而艾玛珊对他给予孙亦栀的评价毫不意外,点头称是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会对孙亦栀这样的人满意。
林敬君至少知道李古岸对她似乎是颇有微词。
在她发表在编曲上的个人想法后,李古岸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你这么年轻,有什么实战经验吗?”,或者说“你对流行音乐一无所知”,又或者说“这不是天马行空,而是不切实际”。
孙亦栀听了那些话,并没有面红耳赤,也没有羞得无地自容,而是坦承“确实没什么经验”,或者淡淡地说一句“个人观点”。
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一团纯白泡沫中,悄无声息,毫发无损。
每当这个时候,除了阿信达和梁梓保持沉默以外,其余几名乐手都会跳出来打圆场,化解尴尬的气氛。
“哎呀,我就觉得孙仙女的想法很有建设性嘛,待会儿我们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小栀是很年轻,也正是因为年轻,才会想到更多我们这些老人家想不到的新鲜东西嘛。古岸哥就是比较保守比较稳重啦。”
但之后,林敬君并未发现孙亦栀对李古岸与对其他乐手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李古岸是他当年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才请到JUN坐镇首席吉他手这个位置的。作为鬼才吉他手,李古岸的专业和才华足以抵消所有的古怪脾性。
但相识已久的人都知道,李古岸只是一个慢热且在音乐上追求极致的人。
林敬君是完全欢迎有个性的人留在JUN的,只要那个人能做好本分,并且不要对他人造成不良影响。
他不是没想过要替孙亦栀说话。可转念一想,或许她的内心比自已想象中要强大许多,并不需要他三言两语的庇护。
他望着她的睡颜,思绪散漫。
不知是否被他炽热火焰般的目光灼到,睡梦中的孙亦栀微微蹙了蹙眉。
他下意识地把头回转到电脑屏幕上。刹那间,灵感如漫天璀璨星辰般在脑海中骤然闪现,旋律和歌词如泉涌。
这一刻,他创作的灵感就如同先前她的困意铺天盖地袭来一般,挡也挡不住。
有多久,没有遇到这样如汹涌潮水的灵感了?久远到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轻轻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一件外套。他将外套缓缓盖在她身上的动作轻柔得如同飘落的羽毛。
将所有后顾之忧都清扫干净后,他抓起桌上的纸和笔,快速写下仍在脑海中翻腾、旋转的音符。
十分钟后,广播响起,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即将起飞。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敬君放下了手中的笔。原本的白纸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音符所覆盖。
略一思索后,他还是拿起手机对着手稿拍了张照片,接着上传到云端。
刘哲听见广播后,一边起身还一边跟艾玛珊交谈。当他把头转向林敬君那一排时,却忽然噤声了。
林敬君朝他做了一个食指隔空抵在唇边的手势。
低头一看,孙亦栀坐在他座位上睡得正香。身上还盖着林敬君的外套。
他双眼大睁,微微突出的眼球很好地彰显出他的惊讶。
林敬君又朝他摇摇头。
他完完全全领悟到了其中的意思:别折腾了,你就坐后排吧。还有,别吵。
他挠了挠后脑勺,只好又一屁股坐回了艾玛珊身旁。
“你干嘛呢?不是把小栀换回来吗?”艾玛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耸耸肩,捏着嗓子故作委屈地用假音尖声嚷道:“唉,我被‘篡位’、被‘夺权’啦,失去大王的宠幸啦。”
艾玛珊嫌弃地对刘哲撇了撇嘴,将刚系好的安全带又解开,起身朝前排看了一眼,顿时明了。
“让小栀好好睡会儿吧,瞧她那对黑眼圈,你看了不心疼吗?”
刘哲矢口否认道:“我不心疼啊,又不是我搞的……”
本来是有那么一点心疼的,但看到自已的座位就这么被“抢占”后,也就不怎么心疼了。
艾玛珊也朝他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可以闭嘴了。
刘哲默默叹了口气。唉,真是被嫌弃的刘哲的一生。
但谁让他不是我见犹怜、人见人爱的可人小白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