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鸩背着任晚在那片雪地里走了很久,直到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任何旁的东西都没有,也没停下。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眼前一黑。
长久的空滞后,任晚先恢复了意识。
她眼睫掀开,额头上是不可能忽略的触感。
此刻亓鸩的额头尚且抵着她的,两人之间咫尺距离,而亓鸩大约此刻还在她的过往幻象中。
他的墨发垂下泼洒在她身侧,鸦羽般的眼睫像合上的漆扇,面上的表情若说是冷然,不如说是投入和虔诚。
任晚眨眨眼,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
惊鸿一刹,他睁开了眼,依旧是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只是流转之间泛起涟漪来。
任晚和他之间眼观鼻,鼻观心,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息蔓延他们四周。
亓鸩的手撑在任晚身侧,迅速从这莫名的氛围里抽离。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琉璃盏的旁边摆着一个赤色木盒,净白的手指在盒子虚空上方轻抚过,魔气散去,那锁括自动落下。
亓鸩拿出里面的东西,又坐回到任晚床边。
柔软的床榻边缘略微下陷,任晚还没看清他的手上拿着什么,被子下游弋着什么,一下握住了任晚的脚踝。
他的手冰凉,指节处有一层薄茧,激起任晚一阵酥麻。
任晚下意识往回缩,惊恐看着他低垂的头,“你做什么!?”
但亓鸩只是越发握紧了任晚的脚,抬头回望她,“别乱动!”。任晚被他阴沉的眼神吓了一跳只有识时务地由着他去。
白嫩的脚被抽出被子,亓鸩另一只手的中的东西显露出来,看着是一个玉环,莹润精致,泛着翡翠般的流光,有一处还凝处一个模糊的绿晕,扑闪着,像里面有什么东西。
一阵光滑的凉意接触上她的脚,这玉环恰好被他戴在了她脚上。
他的手修长如玉,指腹摩挲着那玉环和任晚的脚,幽幽说道:“阿晚,若有一日你取下这玉环,那你的脚也不必留了。”
这话语说出来很有囚禁她自由的嫌疑,任晚有些不喜。
她淡然伸出手,想仔细看看那玉环,即将摸上去,亓鸩立即握住了她的手腕,眼锋凌厉道:“你要摘下来?”他不知怎得,真还生了气。
“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些无奈。
听见这个说辞,亓鸩才放开了她的脚。
任晚细细看去,才发现玉环上有一朵小指尖大小琉璃盏花,看起来晶莹欲滴,她伸手拂过,不知道是做的,是很温润的质的,最里面缀着极小的绿色蕊心,很精致。
“这个是什么?”她用手指着那闪烁的绿色光晕,像是什么活物在玉环里面。
亓鸩没有隐瞒,“是青蚨。”
“青蚨?”任晚有些讶异。
若她记得没错,青蚨虫母子连心,捉了子虫,无论距离多远,无论身处何地,母虫都能飞来找到小虫。
即便是悄悄捉了子虫,母虫也必然知道子虫所在。
这么说,亓鸩身上也有一只青蚨。也不知道,他的那只是子虫还是母虫。
只是,她还有疑惑,“可青蚨不是寿数短暂,和朝菌、蟪蛄一般差不多嘛?”
“这玉环之内是蕴灵小洞天,里面的周天运行和外面的不一样。”亓鸩一边解释,一边把她伸出的脚盖回到被子下,完毕时,抬头对上她艳羡的眼神。
他眸子划过流光,嘴角忽而咧开个轻浅的嗤笑弧度,“阿晚,别想了,你进不去。”
任晚的心思被泼了冷水,有些遗憾。
她浅浅叹了口气,垂眸小声呢喃,“连虫子都过得比人好。”
少顷,任晚后知后觉她把正事给忘了,“对了,辛氏怎么样了?你的东西拿到没有?”
其实任晚还想问问辛云追的情况,但她如今平安待在这个陌生之地,亓鸩这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恐怕……
亓鸩果然面色冷凝,他道:“我的东西自然拿了,至于辛氏之人,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关。”
任晚就知道是这样。
她没什么可说的,出于私心,她自已差点就要死在那里,何况亓鸩要做什么她也阻止不了。
“那秦师兄他们……”
“你那秦师兄自然是知道全貌的,此刻,他当是在忙着将辛钰的罪证交付宗门。”亓鸩坦然回答,把自已从这件事中摘了个干净。
任晚有些想知道辛氏这一切的真相,但恐怕会很复杂。
亓鸩自顾地起了身,走到了桌旁坐下,自如地拾起笔在早就准备好的纸上勾勒着什么。
没想到,不过片刻,亓鸩拿着那几张纸回了她床边,示意她看。
“啊,这是……?”
任晚愣愣地看着那几张画像,上面的人,她并不认识,但眉目间又有些熟悉。
没想到,亓鸩只是卷起那几张画,笃定道:“是他们几个,我不会画错。”
任晚忽然醒悟,这几个人,是她年幼为街边乞童之时,欺负过的那几个孩子,他们长大了,她自然也就认不出来。
任晚又不是心盲,自然能感知出亓鸩对她的那一点点特别,所以这几个人的下场大概会很惨。
她斟酌着开口:“亓鸩,你知道吗,我小时便自觉我和常人不同,我是要比那群早早就修灵的孩子聪颖得多的。”
“他们时常打骂我,羞辱我,以观我和野狗抢食为乐。那时,他们希望我求饶我便求饶,我很轻易满足他们的所谓的自尊,所以他们就自以为凌驾于我之上了。”
“他们的蒙昧的自得、高傲之感都是我给他们的,每一次,他们故做那样蠢物的样子,我看了也是同样觉得好笑呢。”
任晚这一番话有些不符常理,但却忽然让亓鸩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他见任晚第一眼就觉得她特别,原来,他们是同类。
他们本就是一同重生而来,如今大约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任晚的过往,他们之间那样的不同,他们是这世上最为特殊的两半。
亓鸩长睫垂下,看不清神色,嘴里传出一声呼召,
“魂引”
房间里兀然腾起一股浓烈的魔气,一人身影出现,他抬眸,任晚立马看清了他的金色重瞳。
任晚有些惊奇,这人她有所耳闻。
听闻亓鸩不信任活人,他身边有一个作为储君时就带在身边的傀儡。这傀儡生就一双金色重瞳,修为深厚,帮着亓鸩做了不少恶事,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骇人角色。
原来这傀儡叫魂引。
任晚打量着他,那傀儡懵懵懂懂如稚童,眼睛里呆滞得很,总之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那傀儡察觉有人盯着他,回看她,然后歪了下头。
亓鸩直接把画像交给了魂引,言简意赅,“去吧。”
魂引得了令,迅速离去。
“呃,你这傀儡还挺特殊。”任晚看着魂引离开,干巴巴开口。
亓鸩却像是误会了什么,“你想要?给你做一个。”
他语气稀松平常,就像是给要她挑个白菜。
任晚吓得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用不上。”要是来个傀儡呆呆站在她身边,时不时对她歪头邪魅一笑。
想想就觉得诡异。
任晚眼神忽闪转移话题,“魔魂你也拿到手了,过几日我们就走吧。”
亓鸩点头,“差不多了,浮岚殿那边的人也该要到齐了。”
任晚听着他这话,心又提了起来。
【不是吧,该不会浮岚殿他也要去闹一趟吧。】
这一晚,任晚睡得还算好,她打算明天就把辛氏的事情弄清楚。
枝头雀鸟鸣叫,任晚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身上的伤口好像都不怎么疼了。她活动活动筋骨,推开窗,才发现身处之地有多高。
站这楼上,能将山下云莱城风光一收眼底,抬眼青天辽阔,万里无云,当真是个登高的好地。
只是,待久了自然生出几分孤寂,高处不胜寒罢了。
任晚再度回头,看见了江涟漪久久望着她的眼,那双总是带着柔和的笑的眼睛泛起水雾,几欲要哭出来。
“江姐姐!”
她笑着,江涟漪快步向她走来,伸出手抚摸上她的脸,才感叹道:“你醒了就好了。”
“江姐姐,我福大命大,遇事总会逢凶化吉的,你放心好了。”任晚对着她笑着,有些没心没肺。
江涟漪看着她这个样子,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辛氏当真是个浑水之地,没想到那绞魂窟下竟有那么多的冤魂。”江涟漪现在回想起任晚掉入了那样的地方,心里都还觉得后怕。
“江姐姐不如给我讲讲辛氏之事。”
江涟漪沉吟许久,还是决定告诉她,“你那日被辛云追带走后……”
江涟漪把经过尽数讲给了任晚听,包括亓鸩把辛氏一家困杀的那一段。
任晚其实是猜出雪娘就是雪夫人的,只是,没想到那个辛家主表面看上去人模狗样,为了雪夫人,不惜剑走偏锋用无辜之人的生魂来供养魔魂。
“那缕魔魂呢?怎么处理的?”任晚知道那魔魂在辛云追身上。
“镜台把那缕魔魂抽出了,只是辛公子恐怕此生修为只能止步于此了。再加上他……”江涟漪皱了皱眉,“他中了亓公子的毒,再过段时间必须要去往夷微岛,看看能不能治。”
任晚听完,只是觉得有些说不出,辛云追那样孤傲的一个人,修为止步,身中奇毒,是怎样的重创。
当初辛氏门口,金箭破云,多么灿若浮光,惊才绝艳的少年啊。
“辛氏这次确实是犯了大错,四大宗门那边也迟早会知道的。”
任晚仔细搜刮着上一世的记忆,若她记得没错,辛氏当初在她回宗门没几年,好像也出了事。
但当时只是听说辛氏忽然隐匿低调了几年,之后还是又很快重振起来了。
后来辛氏家主已经换了新的,正是,正是……辛云追!
她怎么会忘了这一茬,是因为辛云追在前世改名辛陨,就是辛云追这个名字,也是任晚从旁处听说的。
任晚发现,自她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变了,而这些事都有她的参与。
万一到后面越来越不能控制该怎么办。
任晚和江涟漪一同下了雪颜楼,正走着,前面撒欢跑来一只小东西。
它四只脚撒着欢,后面追着那人根本撵不上,没想到,那彖兽直直向任晚而来,腾空而起就要扑在任晚身上。
任晚往后退着步子,一只手挡在了她身前,她侧目,正是亓鸩。
彖兽的后脖子被一下子提溜住,顺势一甩,直直向那名侍从砸去。
那侍从被这股怪力一砸,竟然生生往后倒下去。
江涟漪手中一股灵力抟去,帮他缓了下,这才没摔得很厉害。
那侍从抱着彖兽,露出些许痛意,勉强睁开眼,一看见是他们两人,脸上的恐惧根本藏不住。
“奴得罪了。”
他弓着身,还在发抖,哦,他手里的彖兽也在发抖。
任晚认得他,正是辛云追身边的听风,说到底,这仆从是无辜的。
她扫了眼亓鸩,发现他正神色莫测地看着这仆从,心底有些担心他出手,于是赶在他发作前佯装不耐地赶人:“你还不快走?”
如获大赦般,听风抱着彖兽就要走,走之前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任晚。
“阿晚,你可真是好心肠。”亓鸩轻讽一声,由衷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