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来得那样悲凉。
一场雪后,辛氏满府也挂上了白幡,全然没有夏季的热燥繁盛之景。
通府上下的仆人都换了一批,小叶氏死了,辛钰没了最后的挂念,熬不住也死了,叶氏嫡系一支竟然只剩这三个孩子。
真是让人唏嘘。
雪颜楼上一间屋子开着窗,窗口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琉璃盏,绿色的萼片下又多了个白色的花苞。
它自在地轻摇。
这间屋子的床上躺了个少女,一身蓝色衣裙像湛蓝的天空,满头墨发披散在枕头上,她双眼紧闭,肤色苍白,就像睡着一样静谧,安宁。
亓鸩此刻就坐在她床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
为什么他会在意任晚,在意任晚的花,所有的一切终于准确的告诉他。
他很在意她,至少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是她。
这是喜欢吗?他还不能确定,毕竟他没喜欢过任何东西。
“我又犯杀孽了,你该醒了吧。”他一直知道,任晚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心他暴露身份。
她是有目的的接近他的,明明那样的不愿意,还是答应和他同行,到底是为什么,他起初不在乎,现在却很想知道。
江涟漪推开门,一眼看见亓鸩坐在任晚床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任晚捱不过今晚,就无力回天了。
“亓公子,今晚你一定要守好她。”江涟漪对着他叮嘱,往桌上放了瓶丹药。
她把时间留给了亓鸩,很快出了门。
出门的那一刹那,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作为一位医者她不该这样,但作为一个姐姐她做不到亲眼看着她去死。
“江姐姐!”
“江姐姐我在这里!”
……
那双透亮的狡黠眸子,或许再也无法睁开了。
月色当空,这是任晚最关键的一晚。
屋子里骤然冒出团黑气,从那黑气中走出一身玄衣的人来,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殿下。”
他抬头竟然是一双金色重瞳,浑身冒着死气,看着也不像什么活人,。
“魂引。”亓鸩冲他伸出手。
魂引没有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个赤红的玉质铃铛来,呈给他。
这铃铛一接近任晚的枕头,就开始杂乱无章的乱响,像受了什么刺激。
亓鸩脸上凝重,他指尖凝起一缕魔气,注入铃铛之中,那铃铛又凝出一道血红的魔气出来连到任晚的灵台处。
这铃铛自动飞到了房中高处,开始自顾的转起来。
而亓鸩收回手,近乎虔诚地用自已的头贴上任晚额头,亮光从两人额间亮起,他闭上了眼。
能感受得出,任晚很抵抗外来的他的神识进入她的灵台,她的灵台开启了防备状态,就像化作实质的长矛向外刺。
亓鸩不能反击,任晚此刻的灵台太过脆弱,他若真的出手,她必死无疑。
所以他缓慢地靠近,耐心等待她的灵台接纳他。
任晚在绞魂窟下被魔物侵袭了灵台,此刻正陷入过往的苦痛中,一步踏空,就会万劫不复。
江涟漪为任晚试过了灵域的法子,却没能进入她的灵台之内。
若是强行,只会害了任晚,所以亓鸩用了魔域的探魂铃。
过了很久,终于,她放弃了抵抗,慢吞吞地将过往苦痛告知。
亓鸩踏入任晚的回忆中。
……
“真冷啊这天。”
“可不是嘛,赶紧收摊回家吧。”
两个城墙脚下的摊贩搓了搓手,开始收拾东西。
亓鸩脚下踩出咯吱咯吱的雪声,一眼望去天地一片银装素裹,正是深冬季节。
他没有多停留,按道理任晚应该就在这附近,他开始四处搜寻。
从那么多行色匆匆穿着厚棉袄,裹着裘毛的人身上掠过,他终于发现了那个她。
那个小小的,穿着单薄破烂灰色麻衣的她。
小阿晚太瘦小了,像根瘦弱的豆芽菜,只有揣着手蹲在城墙脚下会不被呼啸的寒风刮跑。
她的衣服和脸上都有些脏,枯黄如杂草头发用了绳子扎成两个小啾啾,她太瘦了,就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亓鸩才认出的她。
小阿晚并不知正有人盯着她,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即将收摊的冒着热气的摊子上,她用力咽了口口水。
然后,她伸出手,从地上抓了一大把雪往脸上擦了擦,把脸擦干净了,又连忙用手拢了拢头上乱糟糟的头发。
这才迈着一双小短腿向那边的摊贩主的方向走去。
亓鸩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小阿晚。
那摊主收着蒸包子的笼屉,手上冷得发僵,一不小心,落了一个空屉在地上。
“哎!”
他连忙绕着摊子走出去,却发现笼屉被两只红肿的小手举到他面前。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啊,给我吧,你在这里等等。”摊主伸手接过笼屉,回了摊位,翻找着今天没卖出去的吃食。
而小阿晚,她在摊前紧张的四处张望,好像在等着什么。
终于,摊主拿着两个馒头递给了她,“拿着吧,这大冷天的,快吃了找个暖和地方。”
小阿晚迅速接过,揣在了衣服里,然后朝摊贩深深鞠了一躬。
摊贩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然后便看着眼前的女娃迈着两条细骨伶仃的腿飞速地往旁边的深巷里跑去。
小阿晚不敢停歇,就算呼啸的寒风从她的裤腿划遍全身,肺里的已经被挤压得没有一丝余地,她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但她不敢停下,他们会发现她的。
然而,她还是被一记灵咒给击中了,向前扑倒在雪地上,额头上好痛,流下一股温热。
“跑啊?怎么不跑了!哈哈哈!”
一群裹得厚厚实实的稚童站在巷口,为首说话的那个孩子手里还有未消散的灵光。
“哈哈!她该不会是死了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阿晚忽然伸手窸窸窣窣动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亓鸩就站在这里,那个孩子一出手,他就挥袖过去了,只是这是她的过往记忆,他无能为力。
他走到了小阿晚面前,看见了她的动作。
她在啃馒头,额头上的血已经淌到了她的嘴边,把原本雪白的馒头染的血红。
但她大口大口地咬着,甚至来不及嚼两口,就算嘴里吃不下了,也在不停地往喉咙里咽。
“她在吃东西。”有个孩子发现了。
为首的孩子怒气上了脸,手上再次掐诀,“偷了本公子的东西,还敢在这边讨吃食,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吃。”
长长的巷口那边竟然被召来了几条眼冒红光的野狗。它们嘴里发出低沉的怒音,看见小阿晚的那一刻,开始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一连串的狗吠过后,这群精瘦的野狗向小阿晚奔了过来。
它们嘶咬着,拖拽着她,小阿晚的胳膊,腿脚都在地上磨蹭着,留下道道鲜红。
“啊!——不要!不要!”
她发出惨叫,
“哈哈哈!——哈哈——”稚童们在笑。
“——汪汪!汪汪汪——”野狗在吠。
“这不是会说话吗?你跪下来求求我,我今日就放了你。”为首的孩子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发慈悲地开口。
但是,小阿晚不再叫喊,她只是咬破了嘴,极力忍着。
终于,这条巷子里的屋主被吵闹声惹烦了,出来吼了一嗓子。
“哪里来的兔崽子,还不快到别处去。快走!”那屋主一道灵光击中地上,那群野狗受了惊,夹着尾巴逃了。
这群孩子被吼得一愣,有些发懵,再度看地上时,原本还在地上的小乞丐不见了影子,只留下了数道鲜红的血痕。
亓鸩还没走,他扫过这群孩子的脸,特别是为首的那个,随后,才化作一道魔气离开。
为首的孩子不知怎的,从内心深处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觉得万分恐惧。
他脸上失去了血色,开口道:“先走吧,我该回家了,今天就先放过她。”
亓鸩跟着任晚,看着她一步步拖着受伤的腿,走了很远,才走到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她拨开杂物外边的烂草席,钻了进去。
而亓鸩透着一条缝,看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她躺在不知道从哪里捡到的烂衣服上,盖了层稍微厚一点的布料。
侧躺着伸出手从衣服里掏出仅剩的半块馒头,掰了一小半放进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
亓鸩本以为他需要在这里再等很久,却没想到就在场景变换的最后一刻。
小阿晚用着那双圆溜溜的澄澈眼眸,跨越虚空,与他遥遥相望。
————
“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任晚,任晚。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可要记牢了。”
小女娃扎着两个枯黄的小啾啾,一双眼圆溜溜的,此刻正奋力点头:“嗯嗯。”
已经从冬雪转到了夏蝉,但这一次,亓鸩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小阿晚。
“小晚,明天记得早点来,楼里的芍药娘子指名要你侍奉呢。”一处红楼里,阿晚此时已经长了些肉,看起来过得好了很多。
她听见怡红馆的管事叮嘱,认真的应下,便按时归了家。
【她有家了。】亓鸩跟着任晚来到一处整洁的小院。
“汪汪!——汪!”
一只生得膘肥体壮的黑毛大狗拴在门口,而任晚被吓得脸上失去了血色。
亓鸩下意识站到了大狗的面前,没想到原本凶神恶煞的大狗像是察觉到什么,竟然夹着尾巴呜咽了起来。
“任晚。”
院中的小屋打开了门,走出了个身穿水墨衣衫的男子,立如芝兰玉树,生得俊美无铸。
但看他浑身气质,少则五百岁,像是宗门长老一辈。
“今日你若没办法从正门进来,那我就当三年前从未救下你。”他声音冰冷,毫无人情可言。
他说完话,又把门关上了。
此刻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下,任晚孤零零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很细,像周围人家飘出的炊烟。
她也试探着靠近那只毛色水光油亮的大黑狗,但她一走近,迎来的只有狂吠。
直到夜幕降临,任晚咬牙闭眼向前奔去,被那大狗挠了下胳臂,划出几道血痕。
任晚捂住自已的伤,鲜血就从指缝中流出来,滴答,血花跌破在地上,她不敢喊疼,也不敢落泪,她不是没有用的人。
而那男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又道:“你从今以后都要如此。”
她怕狗,亓鸩也知道原因。
月光如水,她站在院子里回头第一次直面那只黑狗。
那狗竟然活泼地朝着她晃了晃尾巴。
——
经历了两次过往,亓鸩也见到了任晚的过往,但他没想到最让任晚难以释怀的是那样一个冬雪日。
“外面下雪了。”任晚对着对面的男子开口,眼里有难言的慕孺,“太冷了,我能不能不走。”
她几乎是以渴求的语气,但被男子无情的拒绝,“不行,三年之期已到,你必须要去做你承诺的事情。”
“师父。”她哽咽着,泪水盈满眼眶,“不要赶我走,徒儿求你了。”
没想到,男子手中一阵灵光亮起,任晚已经被赶到了门外。
“师父!师父!不要赶我走,我会听话的,不要抛下我……”任晚站在雪地里,用力地敲着门,但没有任何回应。
她哭到无力,贴着寒冷的门滑落雪地上。
亓鸩从她小时候看起,头一次感受到她的绝望。
小时候,她被那群孩子用野狗戏耍,她没哭。
她害怕狗,被狗再次伤害,没哭。
在她终于有了一个家,被再次抛弃的时候,她才真的悲恸得像个孩子。
“任晚,若你还认我这个师父,那就去往淬灵仙府。”从门后,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听着并不隔得很远。
……
任晚最终拜别了她师父,踩着冬日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三年的村子。
在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那个村子的影子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她想着那边张望,却忽视了脚下,一不小心滚下山去。
任晚想,她要死了吧,她如同走马观花地再次经历这一遭,还以为能有变数,原来都是一样。
她浑浑噩噩躺在地上,意识越发模糊,感觉自已要和身下的雪融为一体。
耳边传来越发清晰的咯吱咯吱的雪声,终于那人在任晚面前停下。
他蹲下来,紧紧的抱住她,温暖的胸膛里是不断的震颤,那是他的心跳。
任晚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他的头埋在了她的发丝里,声音有些闷闷的,”阿晚,你真的很不会作假。”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我?”她的泪水滑落,浸湿了脖颈。
而亓鸩郑重地把她的脸捧起,郑重地对她说,“神魔两域,四海八荒,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她的泪水停住,这样近乎虔诚的信言,让她很无措。
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任晚就已经把她背起,走入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天地间,渺小如他们,不过一叶孤舟,任凭这雪纷纷扬扬的落下,任晚伸出手去接,顷刻便融湿在手心里。
“亓鸩。”
“嗯。”
“亓鸩。”
“嗯。”
她的每一声,他都回应。
“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