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雨中的速度放缓了不少,易将军坐在车内,擦拭完随身佩戴的长剑,放置一旁,闭目养神。
这是伤病初愈后,易将军第一次回到弦月国的城楼,这里无比熟悉,知道城楼有多少块砖,几根木头,狗洞在何处,是啊,这是他奋战尽半生的地方。
“将军,可是旧病复发?” 侍卫看着身旁皱起眉的易将军。
“无大碍,可能雨天,伤口有些隐隐作痛。” 易将军没有睁眼。
“将军,如需停下休息,随时告知,孙将军不希望您出现任何意外。”
沉默的车内,清晰的听到车轴的响声。
“孙将军,不知是敌人,还是朋友。” 易将军心里泛起了问号。
这半年来,他神志不清,在孙将军府邸养伤,那日的战事,他依稀记得,忽然中箭坠马,然后缰绳缠住了他的右脚,马匹受惊向着后方冲了过去,他也被拖行了数公里,直到马匹恢复了惊吓,停了下来。
后来的事,他完全不知,等醒过来时,已是半年后,第一眼看到的是都城孙将军,告诉了他这样一个故事。
弦月前线溃败,候铭带着士兵放弃抵抗,弃城而去,城楼被大火烧尽,皇上皇后带着公主殉国,百姓死伤一片,剩余被赶到了边境小镇。
而孙将军把他从战场上救了下来,带回府邸,寻找都城最好的大夫全力救治。
都城国收了弦月版图,需要有人协助治理,而孙将军觉得老易是最好的选择。
易将军得知亡国的消息时,晕了过去,后来他花了半年时间去消化,同时也接受了孙将军的橄榄枝,这根橄榄直击他心中最渴望的东西。他是如此希望能成为军营里的统帅,他享受发号军令,带兵打仗的感觉。
候铭在三天后回到了茶馆,已是深夜,福安看着脸色憔悴,疲倦不堪的候铭,手忙脚乱添茶倒水,扶至榻上。
“将军,是看到了吗?” 福安小心翼翼的试探,其实这幅摸样,八九不离十了。
“嗯,是他。” 候铭在心里已经声讨过千遍万遍。
“叛徒!弦月国叛徒,将军,我请命去解决他。” 福安愤怒的跪地。
“福安,我想过了,这人必须要解决掉,但不是此刻。我们刚刚破了谜题,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下一步吗?”
“下一步,什么,不就是建立新的军队吗?” 福安不依不饶。
“目的是什么呢?”
“将军不都要建立自已的队伍吗?”
“都要杀了同胞吗?”
“这…”
“太傅只是一时病倒,不是走了,如果哪天恢复呢?这么着急处理了他的人?”
福安低头不语,的确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现在我们知道了对手,更不能乱了现在的阵脚,别忘了边境小镇上上百号旧人和百姓。”
“是,将军,刚刚一时激动乱了方寸。”
四下清净了,候铭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这是十几天以来,第一次睡在榻上,疲惫像是找到了家的感觉,倦意一袭而上。
福安喝完杯中的茶水,吹灭了油灯。
次日,福安把候铭看到的和猜到的故事,悉数讲给了弦月和喜儿。
“还有这样的人?他枉为弦月国的人。” 喜儿站在小姐身边握起了拳头。
“这事确凿吗?” 弦月还想再听一遍确认,来消灭心里的震惊。
“此人一直藏在孙的府邸半年,这是第一次出来,去了城楼,侯将军盯梢了十来天,终于看到了此人,千真万确。” 福安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除,提起此事时,声音不自觉的高了半分。
“小姐,不会有假,侯将军亲自盯梢的。就是太气人了,在弦月国的时候,曾赠予易将军那么多金箔绸缎,他一心为军,没有娶妻生子,人人都敬重他,没想到现实居然如此不堪。”
“他也曾真心为了弦月国冲杀前线,北方的战事,边关的战事,我听闻过很多他的故事。” 弦月的语气带些遗憾。
“小姐,不管怎么说,侯将军已下令,后面会解决此人。” 福安说完后离开了房内。
“喜儿,温些酒来。”
弦月看着喜儿不快的背影,心知她心里有很多想法,如果真如候铭所言,那么亡国,父皇母后离开,如今流落至此,所有发生的故事,都和这导火索有关。可是,他所求为何呢?
“不是钱财,也无关情谊,那么就只有权利了。” 弦月看着喜儿端着木盘进屋,感叹着。
“小姐,你是说易将军是因为权利吗?” 喜儿放下酒壶,顺手倒至了小杯中。
“猜测。”
“小姐,我现在恨不得勤学苦练一身剑法,还能助力福安他们一臂之力。”
弦月笑了起来。
“你在这茶馆里,挣着银锭,就是在帮他们,别忘了,还有小镇那上百号的旧人。”
“可是,感觉不如杀了叛徒,来个痛快。”
“这事留给侯将军吧,他自由安排。”
喜儿嘟着嘴唇,关上了窗,夜色在圆月下异常透亮。已经过了元宵这么多天了,月亮好似没过够,待着不走了。
侯爷那夜回到府中后,便闭门不出,无论谁来访,均让门卫以身体为由挡了回去。
他万万没想到,茶馆居然是世子在罩着,他这一闹,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伤筋动骨了。
可是,他打听了一圈,也不曾听说,茶馆老板文公子与世子有和交情,只知道他是当时的状元,放弃了当官进爵,卖了封的地,在都城开起了酒馆,后来又去小镇张罗起了茶楼。
难不成在当了状元后就有了交集,只是不显现在明面上。
“是啊,世子在宫中的确没有明显的站队,就连太傅,仗着世子妃的关系,也没有多亲近。” 侯爷拍手弄清了这事,弄清了茶馆不是他能叨扰的。
所幸茶馆琴师就算再入的了世子的法眼,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皇后不会允许这样的女子进宫。
灵儿从侯爷书房门口走过,问了侍卫,得知侯爷已经待在书房几日,除了就寝外,没有出过房门一步。
“爹爹身体可真有不适?”
“小姐,侯爷没让传大夫。”
侍卫不敢妄自判断,只能陈述过程。灵儿大概得知了来龙去脉,特意来门前走走,如果没有大夫来过,那就是爹爹自已在琢磨事情。
“无碍,我们走吧。” 灵儿对身边的丫鬟说道。
“小姐,不进去看一眼?”
回复只有风声和碎碎的脚步声。
爹爹这次吃了闭门羹,算盘打错了,懊悔不已。灵儿心知爹爹所有想法,唯独这次,她也摸不透爹爹为何去茶馆寻事,和选妃一事,八竿子都打不着。
“往往一个人越想获得某样东西时候,越容易深陷其中,敏感着周遭的一切,警惕着所有,哪怕只有微妙的联系,也要费劲心思弄个一清二楚,排除威胁。爹爹已经有了自已的轨迹,不能走错一步,尤其近在咫尺的时候。太傅如此,爹爹也如此。” 喜儿回到房间,看着月色,又突然明白了过来。
灵儿走到窗边,看着月色,真冷,更冷还有这个世道吧,有时候居然觉得他们有些故步自封的疲惫,如此周章,只为了朝堂之上的权利,而权利是把双刃剑,良善之人和心怀叵测之人用这把剑产生的结果,完全不同。爹爹和书里的良臣相去甚远。
“小姐,不早了,休息吧,我去添些碳。” 丫鬟进门端来了洗漱脸盆。
“今晚不用碳了。”
“可是小姐夜里一直怕冷的。”
“我想适应这样的温度,否则以后没有吃苦的能力了。”
“啊,小姐怎会挨冻吃苦呢?”
“可能因为我的爹爹和太傅太相似了吧。” 灵儿脸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从世子妃离开后,很多问题都想通了,这个世间,谁都有筹码,权利,身份,头衔,还有命。可以妥协到底,也可以挣扎一下,看你是否舍得拿自已的筹码下注。
夜色更深了,弦月无眠,她轻声走下楼道,靠近候铭的房间,叩了两声门框。
房内的人闻声,瞬间走到门边,细缝里看见了弦月,马上开门,让小姐进屋暖着。
福安和候铭看弦月进屋,有些惊讶。
“小姐,这么晚,是出了什么事儿吗?”福安压低声音问着。
“关于易将军,有不同的想法。” 弦月看着候铭。
候铭点头,示意弦月继续。
“如果此人如猜测这般不可饶恕,那么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如果和猜测不一致,有其苦衷呢?我想是否先试探一番,再决定。”
这是一个晚上的声音,在弦月脑海里反复环绕。她记忆里的易将军,虽对头衔特别看重,但仍是一个忠于国土的将军,否则不会不顾生死,总抢前线的活。任何一次战事,都可能要了他的性命,他连死都不怕,还会把其他看的更重吗?
候铭没有回话,他也一直在等一个反对,回来的路上,他有太多次机会,可以半路截杀,前后无人的山路,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毫无牵连的顾虑。但是他犹豫了,最后策马调转了方向,他放弃了截杀,他怕这一剑,结束了老易,也结束了真的阴谋。
“好。” 沉默良久后,候铭回复道。
弦月松了一口气,看着候铭。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总是在身侧,很近的距离护着她,懂她。不在琉璃红墙的宫殿,是在此刻,小镇上的茶馆,简陋的木房内,昏暗的油灯下。
送走小姐后,福安左右烦躁了起来。
“将军,你真心也觉得此事有异?”
“看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再等等,我们想办法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吗?”
“你个木鱼脑袋,自已想,先休息。”
候铭吹灭了灯,黑暗的房内再次投来月色的斜影。
孙将军在元宵后一直约见侯爷,不是说去了镇外,就是闭门谢客,理由更是千奇百怪,孙将军气的有些恼怒,但是想到将来的趋势,也就忍下这口气,继续让人递送帖子。
“这是第四次拜帖了,还送吗?” 官家拿着手上的拜帖,犹豫不决,侯爷这不明摆着不见吗,为什么非要赶着,等段时间不成吗?
“侯爷交代的,恐怕不得不办吧。” 侍卫看着官家。
“当然知道要去办,但是这事,我就不去了,你跟着马车去吧,早点回来。” 拜帖一扔,官家又返回了府邸大门。
侍卫接着帖子,后悔刚刚心直口快,他只想让官家快些上马车,没想到给自已落下这么个差事,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侯爷府邸大门依旧紧闭,门口站岗的侍卫分外眼熟,马车还未停,别叫唤起来。
“别停,直接牵走吧,侯爷今天不见客。”
“这不能天天不见吧,拜帖都送了好几回了。”
“这我做不了主。”
看着门口如此坚决,拿着帖子的侍卫,果然没下车,让车夫继续绕路回去。
“你们有无通传是我的拜帖?” 孙将军怒气上来。
“之前通传过了,今儿还没来得及通传,就被赶走了。”
孙将军饶头转圈,书房硬是走出了大殿的感觉。本来是想拜个码头,结果是这么个结果,可能还是在意之前和太傅走的太近的关系,有所顾虑,现在选妃的事还未定妥,不敢轻易拉群结派?
这个结果虽然在先前的猜测中,但没想到侯爷做的这么决绝,不是拜码头,朝中互相走动也能简单寒暄两句。
孙将军握着拳头,愤愤走出书房。
“他回来了吗?”
“前日就回来了,一直在房内。” 官家低声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