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遗堂。
薛枂谨一行来到此地,小厮表面上毕恭毕敬地请三人在外等候,自已去禀告沐仵作,眼里却满是嫌恶和鄙夷。
也是,验尸官这个官职,本就是万人嫌。
约莫片刻,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白色布衣,面戴白纱的男子。男子衣着简朴,皮肤苍白,身躯瘦弱,眼神淡漠,黯淡无光,他朝薛枂谨行了一礼,道:“薛大人请。”
薛枂谨微微点头,除去黑袍,一袭朴素的白色衣袍展露无遗,她朝小厮一个眼神,那厮便慌张退下。
她向寒清做一手势,寒清便道:“沐仵作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便可。”
沐彬没有质疑,只是把手中的爱书递过去,局促道:“薛大人,爱书……”
寒清偷偷瞟了一眼薛枂谨,见她同意,才微笑接过。
沐彬低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交了上去,并无冒犯。可寒清冰冷的视线却迟迟未从他身上离开。
沐彬恐惧地剧烈颤抖起来,以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身上不计其数的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
他腿一软,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头贴着冰凉的地面,不住地认错。
“大……大人,奴知错了,您……就饶了奴吧……”他匍匐在地,声音颤抖,泣不成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冲上心头,仿佛一头凶恶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吞入腹腔。
寒清愣了一下,正准备将人扶起,就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紧握住手腕。
她转头一看,薛枂谨朝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最终只得表达道:“这是罪奴,不用担心。”
寒清皱眉,“怎被折磨成这样?”
薛枂谨叹息道:“怕出逃,其实本不打算放他出来的,但找了一圈也就他能担当仵作这个重任,所以……”
还未等她表达完,寒清便明白此事的因果,她微微点头,看见一脸惊诧的游夏枝将人扶起,没说什么。
游夏枝将人安慰好送出去,回来见二人仍未进去,不禁下意识疑惑道:“那人是怎么回事?”
寒清想要阻拦,但薛枂谨一溜烟便到了游夏枝面前,在她手上写道。
“他是沐彬,沐三公子,曾经的苏杭富甲一方,沐氏沐堂之子。”
“沐堂?就是十多年前那个家喻户晓的茶商?”游夏枝问道。
“嗯。”薛枂谨应道,“约十年前,墨府突然派人抄家,说是沐堂贿犯贿赂,谋逆二罪,陛下下令彻查此事,结果墨老将军‘当机立断’,把人家百十来口该杀便杀,该流放便流放。哎,若非苏大人求情,恐怕他们家这唯一的男丁早就死于风沙荒漠之中,或者剑下亡魂。”
寒清知她说了什么,偷偷向二人的方向看去,便见游夏枝双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抿唇不语,憎恶如潮水般灌满清澈的黑眸。
“没有理由吗?!”游夏枝压下满腔怒火,咬牙切齿地问。
“……有的。”寒清答道,声若蚊蝇,随风而去。
两人纷纷望向她,只见她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瞳孔放大,眸中有一丝茫然。
她伫立在那里,手指捏得泛白,不曾作为,望着某处,思绪好似离乡之子,不一会便要离去。
游夏枝怔在原地,她几乎是茫然询问:“有什么理由?”
寒清有些崩溃,有一刹那,她认为自已拙劣的伪装早已被人洞穿,化为乌有,无处遁形。
可她是谁?还担心这些?堂堂将军毫无骨气,那就让位!
但有什么理由呢?
或许是从未有人问过清儿有人情味问题,以至于她下意识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是定数,是命!
这一刻,游夏枝是糟透的,因她为囚者质问上位者,也是失败的,因她为可怜人询问魔鬼……
良久,寒清才长舒一口气,道。
“墨是朝上者,沐为地下人。”
“……”这是唯一的答案,但却令她始料未及。
“盖是如此,或曰,尘世本就如此。”她清冷悦耳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戏谑无奈。
游夏枝怔在原地,眼神呆滞地凝望着她。
那一刻她似如台上的一个丑角,滑稽地表演着,无人在乎,即便台下人满为患对与她来说与空场无异。
寒清对上她的视线,有些茫然无措,想要移开,但不知是不是恶鬼上身,她双腿像是被灌满了铅,脖颈如被自缢的白绫紧紧勒着,一种窒息感瞬间涌入脑海,乱伊所为。
刹那间,空气仿若静止,时间恰似停歇,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而平静。
此时无声胜有声,薛枂谨好似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僵持不下的气氛,赶忙上来打圆场。
游夏枝移开目光,闭上眼不去看她。想要掩去眼底如浪潮般汹涌而至的失望,忽视已然被万千虫蚁啃食到支离破碎的心。霎时间,那滋润着世外桃源中万物生灵的万丈光芒被黑暗悄然吞噬,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毫无生气……
滴答的水声接连不断地传入两人的耳畔,那埋藏在心底的一朵墨色娇花刹那间灿烂绽开,带动着没入心脏的根茎剧烈颤抖起来,欢呼雀跃。
与此同时,寒清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紧闭双目,不言不语。那一汪表面如琉璃般光滑的深潭掀起滔天浪潮,势不可挡,溅到岸边,渗入土壤。
同时蜿蜒曲折的江河也开始动荡不安,白色的浪花朵朵绽放,污浊的江水冲刷着干涸的河岸,流下纵横交错的沟渠,随意分布在土黄的陆地上。
自然,浊水上的一叶孤舟也在顷刻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掀翻,小舟漂浮在江面上,总有人会找到,而没入浊水中的人呢?她透过黑色的浊水,竭力望向璀璨的星空,那颗唯一的,忽明忽暗的明星陡然熄灭的光辉,方圆百里,墨汁倾泻,那沉没到底的身影,最终化为河床上的森森白骨,化为灰烬……
少顷,游夏枝整理好情绪,缓缓睁眼,却见寒清那张白瓷般的面容,仿若神明般无情,深眸墨如夜色,亮若星辰,与每一个深沉的夜晚一样,皆是那么寒冷。
游夏枝退走到薛枂谨身边,掩去眸中痛楚,却露着藏不住惊诧。
寒清无言,只是乖顺地站在一边,神色如常,好似对于她来说发生什么都可以视若无睹。
薛枂谨适时问:“进吧。”
寒清点头,退到帘后,看向尸体,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天呐。”她惊道,“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