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衣的男子坐在前方,缰绳缠了几圈攥在手心,凉意落在肩头,化为一朵朵暗色的花。
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丝丝布料摩擦声停在身后。
“辛苦了,司晨。”
男子的脊背瞬间绷紧,害怕触碰与想要触碰的心情在胸中对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绳索几乎要勒进掌心,“谢主子关心,外面冷,您快回去坐吧。天黑前就能赶回上川。”
可楚湘宁没有动,甚至披着衣裳来到了前方。
司晨有些惊讶地挪动身体,让出了大部分空间,他将一条腿悬在车边,绷着力气不触碰到积雪的地面。
“无妨,里面太暖,总是犯困。”楚湘宁侧身掀起帘子的一角,温柔地看向马车内睡着的两个人。
苏淮年昨日看了整晚的密报,望鸢阁的产业受天气影响损失了一部分,连带着消息传递也慢了不少,他一一安排下去,忙到天色蒙蒙亮。
上车后静静地坐在里侧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察觉到目光的舒言抬起头与楚湘宁四目相对,手上的书卷才合上,“外面会不会冷?”
楚湘宁摇头回应,就放下轿帘,看向远处的景色。
橘色的余晖在身后挥洒,正是最浓的时刻。
“你好像对我的想法并不惊讶。”楚湘宁忽然开口,神色轻快而喜悦,显然,能够在赶回上川过新年,她十分开心。
司晨一时失语,良久呼出一口气,变成一团白雾。
“对暗卫而言,主子的话不容违背。司晨不会有惊讶或是意外,只需要执行。”
“其实我一直都不懂,司晨。”楚湘宁似笑非笑地说着,转过头看过来,弯着好看的眉眼。“暗卫究竟是什么?”
司晨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更说不出此时的心情。
暗卫是什么?是主子随时可以抛出去不再拾回的刀、是一声令下就能刺进旁人心口的箭、是时刻待命不含情绪的提线木偶。
从前他是乱葬岗无父无母的孩童、是非人训练中活到最后的几人之一、是皇家暗卫三队统领,如今,他只是楚湘宁一人的护卫。
见司晨沉默不语,楚湘宁看着他的模样,哑然失笑。
“曾经,你我都说过,要随时能够为我舍了这条命去。”她略微停顿一瞬,才说道,“可那只是你的忠心,并不意味着你我的性命有什么不同。”
“皇室也好,百姓也罢。我与你,都是活生生的人。是需要呼吸、吃饭、睡觉的人。”
“你瞧这落日,”楚湘宁探着身子,目光远远望去,方才浓重的夕阳已经落了大半,在地平线划出一道暖色的线,“不美吗?”
司晨忽然有些恍惚,无暇分心去欣赏落日,有些迷茫地点头。
“清晨、落日、繁星,这世间有太多美好的东西,值得你去动容。”
“当初我说若你再那般不看形势只顾拼命,就送你回去。那时你也焦急,不想离开。”
“所以,你同样有情绪。”
司晨听着,反而胸膛中的声音愈发清晰。此时他才认识到,他早已不是一柄锋利的刀,或一只呼来喝去的木偶。
他逐渐丰富、逐渐复杂、逐渐动容。
却都只是为了楚湘宁一人。
看见她与旁人亲密便沉闷、看见她受伤便害怕、看见她走近便紧张。
为了她精心准备餐食、因为她一句话缺乏冷静、听到她的关心就坐立不安。
怀中自已留了许久的金创药此时像是一个再也不能更加清晰的罪证,宣告着他犯的罪。
作为护卫不能犯的罪。
马蹄印淹没来时的路,灯火喧嚣就触手可及。
笼罩在欢喜和热闹中的京城落入视线中,楚湘宁忽然抬手,在司晨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力道很轻,一触即分。
“对了,先前说好的。我身体好了之后想学些武功,即便不能过上几招,至少遇见危险有逃跑的本事。回京之后...啊不,一路跋涉还是先休息几日吧,之后就拜托你了。”
说完这些,楚湘宁便回了马车里,温柔的嗓音隔着轿帘传进司晨的耳朵。
她低低唤着苏淮年的名字,告知两人回家了。
司晨呼出一口寒意,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摸了摸被拍到的右肩。
远处灯火朦胧,像安逸而向往的一场梦境。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换上了新衣裳的娃娃在爹娘的呼喊声中走街串巷,小摊传来阵阵糕点甜腻的香气。
越往前走,爆竹声越近。
路过一处小院,楚湘宁望着有些昏暗的大门,久久没有回神。
已经从睡意中彻底清醒的苏淮年顺着楚湘宁的视线看去,安抚道,“他人在京城,你要今日就去见他吗?”
楚湘宁思量片刻,看苏淮年帮自已系好披风的带子。“不了,改日再说吧,我会安排人送他回去。”
仔细算来,他应该留在山上修养身体才是,却跑到上川来劳心费神。
“忘记告诉温闻雨,让他年后随我一同去看看沈清钧的情况,开几副温补的方子,最好能减轻反噬带来的问题,能与常人一样寿命才好。”
“无事,再派人去喊就是了。”苏淮年理了理楚湘宁的衣角,此时马车已经在公主府门前停下,匆匆跑出来的海棠已经放好了脚凳。
马车外,先一步下车的舒言发现司晨站在马旁,目光没有落点的思考着什么。
“公主已经进府了,你可以松开缰绳了。”舒言用下巴轻点那个方向,示意司晨看自已的手。
司晨发觉手指有些僵硬,指节也冻得发红,张开手时,掌心有两道极深的勒痕。
“多谢侧驸马提醒。”
舒言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她很不同,对吧?”
这问题像锋利的刃,划开了司晨的胸膛。他震惊地看向舒言,眉眼中带着被戳中心事的惶恐。
“不必紧张。”舒言却神色淡淡,没有他想象中的怒意和妒忌。“她的不同,我在第一次见到她那晚就明白了。对我如此,对你亦然。”
话音落下,舒言便离开了,只留下司晨一人站在府门外。
爆竹声阵阵,司晨看着远处的灯火想了许多。
骨节分明的手从怀中拿出那装着金创药的瓶子,指腹摩挲,拂去了上面的寒冷。
似乎是发呆太久,引得来往的百姓驻足。
一个带着绒帽的奶娃娃朗声道,“娘!你快看大哥哥的脸像祥儿的一样红呢!”
猛然惊醒的司晨看向孩童,想起那人温柔而亲和的模样,他觉得自已这一身杀伐气会吓到小孩子。
司晨退开半步,高个子的他险些撞上一旁的石柱。
虽然还是没有学会楚湘宁的笑,可他凌厉的眼神慢慢软和下来,就变得俊朗而刚毅。
“因为哥哥现在,就像祥儿一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