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见大家都在洗耳恭听，大手一挥，说：“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不然，你们听不懂。你若偷了某人身上的一块钱，可能被抓去劳动改造；你若抽了某人一记耳光，保证没人抓你。你可能会这样说，我情愿被偷掉一块钱也不愿挨人一记耳光，可法律就是不保护你的脸，就是要保护你那一块钱，你又有什么神道？有的人就学聪明了，绕开法律来达到自已的目的，好比先打你一耳光，你再不长记性给他利益，再加一耳光，直到你被打得没办法为止，反正没人管这耳光之耻的事。所以，聪明人会绕开法律达到自已强盗本性的目的，真正明目张胆的偷盗、抢劫的人才是傻瓜。”
“好，说得好！开始听得不太明白，后面举个例子我全懂了，高！”余旺子用手摸着自已平平的下巴说，“我这杀猪赚钱的事，是正当生意，从不绕。”
“算是什么正当生意？正当生意还会赚黑心钱？杀我们的猪，你们屠夫开了会把价钱压得低低的，卖肉又开会把价钱抬得高高的，换了以前就是走资派，要抓起来。”余正飞叔愤然地说。
“随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有市场规则，不是我个人订的，我也不能破。况且我比别的屠夫还仁厚点，猪毛刮得干净，猪肠洗得干净，不少人家斤两。”余旺子毫无愧色。
“嘿嘿……”余大富听了只是乐，不知说什么好。
“只要不卖死猪肉，只要不短斤少两，就是正当生意。”老高表态。
“老高顺着他的话说，是指望他以后多给你称半钱肉，这可能吗？鬼知道他正当不正当，我们拿他没办法，猪会恨死他的，直到猪绝种。”余正飞仍是愤愤君子。
“开玩笑，吃肉的没罪，杀猪的有罪，大家不吃肉我会杀猪么？我不怕。”余旺子探本溯源。
外面月色溶溶，也许正是串门的好时机，李香菊也来凑热闹了，任硕美赶忙起身让座。两个女人凑在一块不管男人们说些什么，自已扯自已的。
李香菊尖笋样的下巴向内一勾，煞有介事地说：“硕美，小丽现在可用功了，刚才我还看见她正伏在桌上做作业呢。我想，定是矮婆春姑觉得你家猴子现在功课这么好，脸上无光，逼着女儿发奋，想赶超过去。说句不伤和气的话，这读书呀，单用功也是白搭，还是要有悟性和天赋，像猴子谁又见他用过什么功呢，回家还不是该玩的时候玩，该乐的时候乐呀。你说是不是？”
任硕美谦虚地说：“猴子也就是作文好一点，我是没有逼他什么，要他自觉才行。现在他可能都在做梦，早就进房间去了。”
余春雪把坐着的竹椅挪到任硕美的身边，一手搭着她的背，说：“哥得了个第一，我觉得不如不得，现在还挺牛的样子，不太喜欢搭理我。”
李香菊扭过头看着余春雪说：“你这小女仔的脸蛋是越长越耐看了，不错。你哥不愿搭理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现在肚子里装的不全是那些调皮捣蛋的东西，还有墨水，再过些时间，墨水把肚子全占满了，估计连我们做大的都要轻视起来呢。”
任硕美感觉李香菊话中有话，说：“婶婶，你这个话是说重了。猴子真若有光鲜的时候，他也翘不起尾巴来。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比我要懂得多得多，人是不可能忘恩负义的，一忘恩负义准没出息。”
李香菊的双手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来回摩着，说：“是这个道理，我也是打笑话。”
余半文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这样躲着不见人也不好，大家还以为我有什么傲慢的脾气。”想到这里他便起了床，拉开房门跨过尺把高的木门槛到了厅堂。
李香菊抬起头瞅了余半文一眼，说：“不错，脸上有股不寻常的气质，肯定有出息。”
任硕美不喜欢听，说：“你也不要净拣好听的说，他刚醒来，会摔跤的。猴子，还不向长辈们打个招呼，不要不懂礼貌。”
余半文不太好意思，露出笑容环视了大家一下。
李香菊打圆场：“天天见面又不是外人，还用打什么招呼，一样的。”
余正飞最爱和余半文开玩笑，冲他招了招手，说：“小秀才，快过来，老秀才在此，你也不来倒酒，这像什么话？”
余半文真过去拿玻璃酒瓶子，老高赶紧捂住酒盅说：“使不得，别听拐拐的，我再也喝不得，还有几里路要走，你给大家加点。”桌上的人一听，也都用手捂住自已的酒盅，不肯接，都怕醉。
余大富站起身从余半文手里接过酒瓶，说：“这可怎么要得，大家都加一点，把这瓶酒加完就拉倒，再不加了。”大家还是捂着酒盅不肯松手，坚决不要。余大富急了，说，“谁是好汉，先把手拿开，不要这样客气嘛，菜是没有，喝点寡酒。”
李香菊看着桌上的表演，对任硕美说：“想不到大富有时嘴巴还像抹了油一样，看不出来哦。”任硕美不屑地说：“也就是喝点酒的本事，不喝酒，你半天能听见他放个响屁么？”
大家没一个肯做英雄好汉，余大富站着不肯坐下来，嘴里不停地说：“都不是好汉，都喜欢做狗熊，是么？”老高见这样也不是事，便说：“我来做英雄好汉，打头阵，我先来，大家跟着加一点，总归可能。我还有几里路要走！”
见老高把捂着酒盅的手拿开了，大家这才跟着把手缩回。余旺子开怀地说：“老高老秀才酒神在此，你不接谁有这个胆接，我们在高人面前，英雄也会变成狗熊，没得法想。”
余建山点着头说：“这是自然，我们一个一个上，也不是老高的对手。”
老高斯斯文文地摇了摇头，说：“比不了以前，以前能来两三斤，现在只能折半。”
余半文靠着余大富坐下，听大人们谈天说地。老高对余半文郑重其事地说：“猴子，你可知道，老舅我今天来的意思么？告诉你，不只是为了喝酒。”
余半文回答：“亲戚间相互走走，不走不亲热。”
“对对对，猴子懂事，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余旺子连连夸赞。
老高颔首，却又说：“也不全对，马上你就要上初中了，上了初中，真就是半个秀才了。你要懂得，秀才要有秀才的样子，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顽皮，也懒不得，要有上进心。你听不进我的话，我的苦心也是白费了。今天来，是因为我心情好，因为我看到了我的苦心结的果，你真的没有辜负我的希望。我也是来道贺的，你一定要坚持这种信心，一步一步走好。”
“猴子，可要记在心上了，你舅舅的话是为你好，你真成了人才，也是余家村的骄傲啊！”余正飞此话说得很诚恳。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都是老话，放到现在我觉得过了时，读不了书的人说不定还金钱美女多一些。咱们现在不朝这个方向发展，要向更高远的目标前进。”老高慷慨激昂。
“老高，你这理讲得让人糊涂，这读书不为钱，不为女人，也不为光宗耀祖，那到底为啥呢？你说具体一点，让我们也长长见识。”余正飞理解不了，挠着后脑勺说。
“大家都意识到了没有，就好像大家觉得在大集体时穷是穷，可还过得逍遥快活些，为什么我们的心会因为物质生活的提高反倒越来越空了呢？说到底，就是精神生活没有提上去，不知活着的意义和价值，也就空了。我们需要的是创造精神文明的人才，精神财富才是最伟大的财富。你们懂么？”老高好像大将军，坐在上席唾沫横飞，大有气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
“老高说得太深，这精神方面的事是比鱼塘还深。我就想说了，我们这个国家自古以来也出了不少大作家大文豪，再多出一个猴子作家，估计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觉得还是先顾顾自已的前途要紧，站那么高也未必是好事。像我杀猪，大家有肉吃，也是一大贡献。”余旺子提出质疑。
“错！那些名誉上的大作家不是咱们的作家，不知道百姓的生活，是理想中的作家。我们农村人要有农村人的作家，把我们的爱，把我们的恨写出来，真实地写出来，而不是迎合什么形势。我老了，我把这重担交给我外甥，我相信他能够胜任。再不出个种地作家，我们在这里喝酒的事永远没人知道。猴子，你到时一定要把这些神侃记一下，永载史册，你做得到么？”老高用钢筋一样的手一指余半文，重复地问，“你做得到么？你做得到么……”
余半文赶紧回答：“做得到、做得到。”
“你这就等于是接了圣旨！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老高嘴里的唾沫把桌上的菜都淹没了。
余半文暗暗叫苦，接了老高的“圣旨”，这以后的日子怕是再也没有快乐可言了。他不禁发出了内心的感慨，说：“舅舅，你这圣旨可够沉的，我的心可重了。”
“不重，一点不重，必须要笑对人生。”老高又飞起了唾沫，说，“说实在话，我一直都不怕你调皮，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童年都不快乐，长大了还能快乐吗？拿什么去快乐？”
“有点矛盾哦，又快乐又沉重，两难的事。”余建山提出了自已的见解。
“不矛盾，一点不矛盾，我说不矛盾就不矛盾……”老高一仰脖，没人说干盅，他自已干了。
正在这时，余正飞的老婆瘌痢婆刘彩霞来了，问：“正飞，还在这里喝酒啊，这么晚了呢。”
余旺子说：“正要散，正要散，今天高兴，我们多喝了点。”
“散了散了，我还有几里路。”老高首先站起来，大家也都起身挪响了屁股下的长条凳。
众人都走了，余半文回到床上，百思不得其解老高说的话，心想：“酒话，也是懒得当真。”
第二天一大早，余半文照常起床放牛，面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突然觉得自已的肩上好像有什么重担压着。
余小丽和余半文一样，脸没洗，牙没刷，一起床就牵着牛出来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角的眼屎抠掉，以防遇到余半文，又多给她取个外号：眼屎婆，那可就太不幸了。
在村左边是渠道，孩子们都喜欢把牛牵到渠道边上啃草，余小强第一个到了那里，余半文不愿跟在他后面，心想：“昨晚长出来的新草都让他家的牛给啃完了，干脆到别的地方去放牛。”余小强直向他招手，他没有理，把牛牵到了小水沟里，哪知，转了一个弯，就和余小丽碰到一起了。
余半文赶紧用手指摸了一眼双眼，确定没有眼屎了，才对余小丽说：“小丽，你掉个头，我要过去。”
“前面的草都被我家的牛吃完了，你掉头也可以。”余小丽不愿掉头，说她要到前面去放牛。
见她不肯让，余半文的眼睛瞪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