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脸似木炭,瘦得像根扁担一样的余大富是生产队队长,大家戏称他扁担队长。他在余家村可以算得上是最忠厚老实的人,因为他敢于直言,又不怕吃亏,所以才有资格当上队长。
余家村是千百个村落中最普通的一个,顺着斜坡建起的土坯瓦房远看像乌龟,近看百孔千疮,掩映在高大的古樟下,静谧安详。村前有眼井,井边有条河,河边挨着的就是水田。除了水田之外,就是旱地,忙完田里忙地里,“半田半地,累得断气”。
余大富的老婆任硕美和大家一样,吃同样的粮食,喝同样的水,却长出了一身肥肉,人送绰号“洋猪婆”。她比余大富小六岁,脾气可比他大多了,一发起火来的话,他弄不好还要挨她一顿打。不过,她有福相不说,且脸蛋长得白皙,也算得上是一个美人。
说起来,余大富娶这个老婆没花一分钱,是用妹妹余春秀和任硕美的哥哥任享根换的。这样交换他们家没吃亏,一是,余大富没人家任享根长得帅;二是,余春秀也没人家任硕美长是漂亮;三是,余大富只读了几年小学,任享根可是高中生,是标准的“老高”。任享根若非年幼丧母,估计也不愿意换亲。
一结婚,任硕美就拿出了个性,不和大家挤在低矮的土坯瓦房里,搬到属于叔叔余开进名下的“洋房”——天主堂——去住。反正余开进大炼钢铁时跑到城里去了,根本不会回来,因此,没有人反对。这样也好,不然,余大富夫妇加上两个弟弟余春生、余秋生和妹妹余耐秀,再加上父母余其进、何小莲,总共七口人,只有四个房间,后面那间还堆放着杂物,真的住不下。余大富的奶奶朱梅英喜欢清静,独自住在一间巴掌大的土坯房里,自已做饭吃。
余大富还有一个姐姐余招娣,读书好,凭本事吃上了国家粮,在城里工作,很少回家。但是,她不是何小莲生的,是到邻村抱养来的,所以取名招娣。当时,何小莲第一胎没保住,迷信的说法是先得抱养一个才能保住胎。结果还真是这样似的,后来她顺利地生下了四儿两女。
在破旧的天主堂里,任硕美天天吃咸菜、霉豆腐,几年下来,没费多少周折一共生下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头胎是女儿,取名春梅,接下来三胎都是儿子,分别取名兴文、半文、德文。最后一胎是女儿,取名春雪。给儿女取名也要费些脑筋,最好不要和村里的人同名,不然,叫起来会叫混了。余半文这个名字,余大富夫妇俩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确定下来的,主要是觉得一年忙到头口袋里不见半文钱,希望下一代能够剩下半文来,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不是天天愁着过日子。
总的来说吧,生余半文时,任硕美多少还是吃了点苦头。余半文好像知道出生了没有好日子过,赖在娘胎里不愿出来。任硕美记得清清楚楚,已经怀了整整十个月,可她丝毫没有要临盆的迹象。内行人说,这是过月,时间久了,也是不好的。有人调侃说,孩子一定是条懒虫,在娘肚子里享清福,要刺激一下才行。
这种现象要是换了医疗发达的年代,打一剂催产针,也就解决了。那时不兴这一套,生孩子都在自家床上,请村里的接生婆来接,热水一盆,剪刀一把,别的全免了,省钱又方便。
有点着急的任硕美催余大富把接生婆请来检查,又高又瘦,还有点干咳的接生婆杨水妹本来也只擅长用剪刀剪剪脐带,对于孩子足了月也不出来的怪事,她也说不出道道。只见她拿出像漏斗一样的橡皮听筒,贴着任硕美隆起的肚子听了听,说风平浪静,估计还要些时日。
三个鸡蛋一碗面,谢过杨水妹之后,任硕美暗想:“难道我的孩子真的懒得出奇么?真要这样,以后怎么过日子?看来,我非要打打他不可。”于是,在最后的关头,她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用手轻拍自已的肚皮,力争把肚子里的懒虫打出来。她拍打了肚皮七八天,总算有反应了,感到肚子隐隐作痛。
正是阳春三月好天气,余大富火急火燎地把杨水妹叫来了,可是,任硕美的肚子又不疼了。这种情况,杨水妹很负责任地坐在家里等,免不了又要三个鸡蛋一碗面谢恩。
直到凌晨两三点钟,任硕美的肚子才再次疼起来,而且疼得非常厉害,哎哎哟哟直叫,从床上滚到床下,床下蹦到床上,不得安生。
杨水妹接生接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架势,着急地劝:“做女人哪有不疼的,不疼还叫女人吗?你倒是忍忍。你这哪里是生孩子,简直是生妖怪,要死个命哟!”
任硕美折腾了好一阵子,羊水破了,可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孩子的头出来。杨水妹使出了绝招,两只手掌贴在任硕美的肚子上,用劲一压,一个黑乎乎的孩子顺着羊水从任硕美的胯下滑了出来,手脚不动也不哭。
见此情景,杨水妹眉头一皱,一手拎着孩子那比鸡腿大不了多少的腿,一手朝他那馒头大小的屁股上使劲一拍,孩子依然没动静,紧接着又一拍,还是没动静。她无奈地放下孩子,叹了口气说:“可惜,是个男孩!怪不得在肚子里出不来,原来早就蔫了!”
任硕美听了,眼泪哗啦啦地流,哭得死去活来。
余大富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劝任硕美说:“孩子的命是如此,再哭也是没用。”
对这种生出来就蔫掉的孩子,杨水妹见得多,比较冷静,对余大富说:“你去找个瓦罐来,把孩子放在里面,再倒些草木灰进去,一定要妥善处理,万一被狗吃掉了,下一胎更难保!”
瓦罐家里有几个,余大富挑了一个没缺口的,用抹布把罐子里里外外擦干净了,问杨水妹:“直接放进去,不用垫东西?”
杨水妹想都没想,说:“直接放,上面还要盖草木灰,罐口一定要封严,不能让猫、鼠、狗去碰,碰不得的!”
碰到这种事,余大富的心情说有多坏就有多坏,拎起孩子的小腿气愤地说:“不争气的种!”说完,他也学着杨水妹的样子,扬起巴掌朝那馒头大小的屁股使劲一拍。哪知,他拍完之后,垂头丧气地正准备把他放进瓦罐时,孩子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哎呀,复活了复活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杨水妹第一个惊叫开了。
任硕美从床上艰难地坐了起来,脸上挂着泪珠,笑得很狼狈。余大富欣喜若狂,口无遮拦地说:“看来,这小子是挨打的命,不打就活不成。”
任硕美不爱听余大富这样乱嚼舌头,说:“大富,你别乱嚼,多半孩子在肚子里憋久了的原因,现在才缓过气来。”
杨水妹成功地接了生,也高兴,说:“孩子好好的就好,一切都好,还有什么原因好究的呢。”
“接生婆、接生婆……”他们正沉浸在母子平安的喜悦之中,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在大喊,“我老婆春姑要生了,快点、快点、快点……”
“是火金在喊。”余大富说了一句。
杨水妹像火烧着了屁股一样,边收拾吃饭的家伙边说:“诶,那么快,我还估计她最少要过半个月才会生,真是快呀!今晚我就别想睡觉了。”
任硕美搂着孩子喂奶,关心地说:“水妹,你也不要急,外面黑,小心别摔跤。”
杨水妹卷起皮做的包袱就往外冲,余火金像个催命鬼似的,不停地叫:“快快快……”
“催我,水烧了没有?”杨水妹问。
“在烧在烧,快……”余火金回答,拉住杨水妹的手就往家里跑。
屋里安静下来,除了刚出生的孩子呀几声之外,就是阁楼上老鼠你咬我,我咬你的叽叽声。
余大富在油灯下摸着下巴,脸露喜色地说:“真是碰巧的事,火金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是老庚了,不知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任硕美分析:“凸男扁女,我估计春姑会生个女孩,瞧春姑的肚子那么扁就知道。春根的老婆桂花应该是个男孩。”
余大富嘿嘿一笑:“那春姑会气死掉的,她生了个女孩,我们都生男孩”
“这有什么好气的,命里注定。”任硕美忽然想起来了,催,“你别坐着,煮几碗面,给同房的几家送去。”
余大富不敢怠慢,起身去厨房煮面。
乡下有这个规矩,谁家生了孩子,要煮面端到沾亲带故的家里去报喜,一家一碗,马虎不得。
余大富把面条煮好之后,感觉肚子饿了,自已坐在灶前先吞了一大碗。没想到肚子饱了人就犯困,他坐在灶膛前的石墩上呼呼地睡着了。他颇似敬神,头一杵一杵的,等他的头磕着灶台时才磕醒了。此时,东方已发白,他打了个激灵,赶紧起身,见锅里的面条已经糊成了一团,不管三七二十一,用锅铲铲在蓝边碗里往各家送。
何小莲得知儿媳生了个男孩,心里也高兴,蓬乱着头发来探望。
余大富的奶奶朱梅英获悉高兴得不得了,摸着墙角也来了。她们一前一后到了余大富居住的天主教堂,何小莲腿脚快点先到了床前,想借着微弱的煤油灯看看自已的孙子,任硕美偏不给她看,用被子挡着。
由于头发总是蓬乱不堪,大家给何小莲取了一个“馊鸡婆”的外号。她见任硕美不高兴,用手理了理头发,有点愧疚地说:“唉,白天劳累,我到了晚上一碰到枕头就睡死了,生时也就没有在身边,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任硕美还是不理家婆,只管用手捏着被角,就是不让她看躺在身边的孩子。朱梅英哈着腰凑过来,她才不得不松开手,让她的老脸贴着孩子的脸瞧了个仔细。趁此机会,何小莲才看清了孙子的面容,感叹:“真像他爸,一定是个勤快的人!”并当即表示拎十个鸡蛋给任硕美补补身子。
太阳升起来了,村里的“滑稽演员”余正飞手舞足蹈,在村前的苦枣树下和菩萨心肠的香婶李香菊宣传开了:“昨晚,咱们村出了三件大事,洋猪婆下了个带把的,像只小猴子;矮婆屙了个千金,像颗糯米丸子;桂婆子也拉了个带把的,脑袋比肚子大。儿像爷,懒似蛇;女像娘,躺烂床!余家村出了两条懒虫,外加一只冬瓜,呵呵……”
李香菊不喜欢开玩笑,也不愿听余正飞说笑,问:“都还好吧?真是凑巧的事,三个孩子同一个晚上生。”
此时,雀斑脸胡巧云凑过来抢着说:“我刚才去看了,不错,两家的孩子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都很有精神儿,哭起来像吹唢呐。桂婆子生的那个也不错,长得很结实。”
李香菊长长地舒了口气,宽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没缺胳膊少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