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向老高请教，他的劲兴更大了，说：“俗话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可是，我在猴子身上使用过这一招，再用就不灵了。如果用了这一招，孩子到头来成绩没上去，自尊心倒实实在在丢了，一世也挽不回，那就后悔莫及。”
胡巧云无奈地说：“我家小锋真的很不争气，你不肯帮这个忙还不是觉得不是自家人，猴子你就肯上劲了。”
老高直白地说：“你说得对，也说得不对，为什么呢？到底猴子是我妹妹生的，多多少少会遗传点我的基因，若不是这一点，我再使劲也是白搭，听懂了我的意思么？”
金寡妇接话：“怎么没听懂呢？血亲就是血亲，什么也比不了的，我家儿子也就那个命了。”
老高当即反驳：“也不能这么悲观，儿孙自有儿孙福，什么事都勉强不得，要顺其自然，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
胡巧云反驳老高：“猴子若不是勉强得好，也还是个差生，你现在说勉强不得，也是矛盾。”
老高还有高见，正要发表高论时，余正飞摇进来了，咧着嘴叫：“哎呀，老高在呀，我猜定有趣事。”任硕美请他上座喝点酒，他瞧见金寡妇在，就有些不自在，说：“我是来借一样东西，急着要用，这酒喝不得，下次吧。”
余大富问：“想借什么呢？你家有的我家没有，我家有的你家全有。”
余正飞说：“也不一定，我是来向猴子借本作文书看，也学点文化知识。”
“你这个死拐拐，你又认得几个字，还看书。你还是坐下来喝点酒吧，不要见外。”任硕美过去拉余正飞到桌边来。
余正飞连连后退，说：“不肯借也就算了，我走我走。”说完真的走了。
任硕美乜斜了一眼金寡妇，见她正垂着眼皮，看不出是在想什么。一会儿，金寡妇也提出走，胡巧云应了一声，两人一道出了门。她们俩一出门，余正飞又进来了，问：“洋猪婆，猴子的书到底肯不肯借？我给我家笨笨看，看看他的作文水平会不会提高一点。”
老高冲余正飞说：“可以哦，乡里乡亲的，先坐下来喝口酒，聊聊天，也是难得的事情，走进走出别把门坎踩烂了。”
任硕美再次拉余正飞上桌，他也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任硕美进厨房取了酒盅和筷子搁在他面前，余大富歪着嘴叼着香烟，给他斟了一满盅酒。
余正飞说了谢谢，又说了不好意思，宽大的嘴唇还未凑到酒盅边，壮牯余建山和蚂蟥余旺子也来了。余正飞把嘴从酒盅边收回，手指着他们俩说：“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刚才墙角那两条黑影就是你们吧，鬼鬼祟祟的，怪吓人的哦！”
余旺子说：“你这个拐拐，说话尖酸酸，又喜欢说瞎话，我们没有从墙角过，是从正前方来的，是来听老高谈古论今。不过呢，我们倒是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斑婆子，一个是金寡妇，你一定是看到她们俩了。”提到金寡妇，余正飞马上不说话了，不知该如何把玩笑开下去。
老高饶有兴趣地说：“《红楼梦》里也有一个金寡妇，余家村也有一个，真是天下大同啊。不说这个，二位来喝点吧。”任硕美上前拉他们上桌，但拉不动，都说刚喝过，酒足饭饱。
余正飞见这般情形，站起身来说：“他们不喝，我也不喝了，我也酒足饭饱。我若喝了这盅酒脸要搁到茅房顶上。”
余大富站起来把余正飞按下，对余建山和余旺子说：“你看你们，害得人家拐拐都不好意思了，过来过来，坐坐坐！”
老高用手理了一下头发，添油加醋，发出感慨：“他们是瞧见桌上的菜不如自家的，不肯赏脸。”
余旺了和余建山这才上了桌，任硕美给他们拿来了盅筷。
余大富酒会喝，而不懂得搞酒桌气氛，自顾“吧叽吧叽”喝得痛快。任硕美最见不得他眯着眼往死里灌的样子，提醒他说：“猪脑壳，你自已悠着点，别客人没醉你自已却醉了，认不得回家！”
余大富尽力抬举眼皮，说：“不认得回家，这不是在自已家里么？你以为我醉了，哼！”
“你还记得么？上次不是这样的吗？在自已家里喝醉了，还以为是在我哥家里，我又说了半句假话？”任硕美说完自已先乐了。大家也跟着乐。
老高捂着嘴没有笑出声来，有些自责地说：“那次是我不对，说了妹夫一顿，他心情可能欠佳也就多喝了一点。”
余大富听了立马舞着手，扬着黝黑的脸抗议：“哥，喝是喝多了点，那次，可我没有丝毫怨你，我肚子里没气，真的没有哦，老天可以作证！”
余建山频频点头，说：“说实在话，说良心话，摸着心窝说句话，大富真是个忠厚人，不论是喝酒还是做人做事都忠厚，大家都知道。”
余正飞头点得比余建山还猛，投赞成票，说：“一点不假，要不然，全村有几个男人没被蛇咬过，大富却没有，人忠厚天看得到，蛇都不咬，要咬就咬那种心肠不好的人。”
余建山边听边翻白眼，因为他前些天被蛇咬过脚，一向性情温和的他难以忍耐似的冲着余正飞说：“你你你……等下说你又说毒了，没个正经相！”
余正飞被呛了一下感到实在冤，说：“胡巧云不在，我才举这个实际的例子，你反而多心，多心也是你自已的事，与我无关。”
余建山这下更来火，说：“你、你你……你狡辩！我前几天被蛇咬了一口，好在没事，你这不是说我心肠不好吗？”
余正飞似乎比他更急眼，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干瞪着眼睛。
这样取闹，谁也猜不透余正飞是有意还是无意，个个都笑出了眼泪。
余春雪坐在厅堂看热闹，时不时也跟着大人们一起傻傻地笑。余半文本是最爱热闹的人，无奈现在情况不同，自已作文在班上第一，就怕大家拿自已说事，便早早地进了房间。不过，他躺在床上听热闹也蛮有意思，笑得在床上滚。
任硕美知道他们是在故意找乐子，说：“拐拐是爱开玩笑的人，哪里有他哪里就有笑声。壮牯呢，人是最温和的，和拐拐在一起也是会被感染了。喝酒喝酒，别光顾着玩笑，没有好菜哦。”
余旺子是杀猪的，肉吃腻了，对花生情有独钟，只见他呷了一口酒，连着夹了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了嚼，若有所思地问老高：“老高，你是个文化人，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你说说看，像我们现在这种日子算不算是如意的呢？记得在大集体的时候，虽然生活水平没有现在好，像肉呀鱼什么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但是呢，过得好像还挺快活。那时啊，干活大家一起干，玩乐大家一起玩，无忧无愁似的。现在实行了包产到户，也好几年了，这心里感觉越来越累，没有放松半会的时候。当然喽，现在大都盖了新房，吃也吃得好一点，从中可以看出时代是进步了，毫无疑问……”
“杀猪的，妈的，你这不是寒碜人吗？”不等余旺子把话说完，余正飞抢了话，“比起我们这些纯粹敲土疙瘩的人来，你起码手里多了一把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就血财兴旺了。连你都觉得累，我们岂不累上加累，难以活下去？我觉得你这个累，是杀多了猪，猪死了，你累了！”
“没你的事，喝酒……”余旺子好像比较反感别人说他杀猪赚了钱，说，“我不杀猪你有肉吃吗？说真的，杀猪也只是落几根猪筋和几斤花油，你以为能赚多少钱呀，真是的！”
“我又能管你赚多少钱么？赚得到是你的本事，你说过这个话么？敢点头么？”余正飞的嘴像耗子进了灶膛，蹿着火说，“上回抄我家的猪，想你留个猪腰子，你不肯，说你老婆腰痛要吃，结果你老婆吃了么？你敢点头么？卖了高价吧，我想起来就有气。”
“得了，今天好像是来听你发牢骚的，你比老高还厉害！”余建山有些不耐烦，摆了一下手，示意大家都不要聊不高兴的事情。
此时此刻，老高已蓄势待发，见大家都平静下来，咧开嘴说：“杀猪匠说的有些道理，拐拐说的也有些道理，两种道理走不到一块相互抵触，也是有道理。这真如老公会耕田、老婆会生仔，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能融洽共存才是造化。从目前局势来分析，百姓的生活水平是大有提高的，毋庸置疑。现在，不单单是建起了砖瓦房，还家家都拥有一辆自行车，住新房，上街不用走路，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猜，用不了多少年，家家都能买得起电视机，看电影就在家里，不用搬个板凳坐到晒谷场去；户户还有可能都有摩托车，甚至乌龟车，那就更不得了了，皇帝老儿都梦想不到这样的日子……”
“这可能吗？田地里只有这么点收成，钱从哪里来呢？若是一粒谷子能卖一块钱还有可能。”余大富乐呵呵地说。
“有这个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总有可能，只是时间问题。有时啊，钱财涌进门来，龙杠（抬棺材用的木梁，又粗又长。——笔者注）都顶不住。”老高肯定地说。
“听着挺让人振奋，好像用不了多久，我们个个都是地主老财，爱听爱听。”余建山扭了扭脖子，问，“如此这般好，只是，如蚂蟥说的，这日子横竖怎么越过越累呢？大集体时确实比现在要快活得多，无操无劳。再说，那个年代路上掉了钱都没人捡，现在还有人偷别人口袋里的钱，人心是越来越坏了。以前没人打架，现在强势一点的就想把弱势的踩到脚下，不服就大打出手，也不见有人用心管这档子事，也不好。”
“壮牯说得也有道理。以前是阶级斗争为主，现在是经济建设为主，主次不同，人心就不同。咱们不谈政治，政治是政治家的事，我和你们说说人性这个永恒的话题。伟大的思想是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是，人性往往会坏事，大家不可能真正心心相印，都不是圣人，都是凡夫俗子，都有自已的小算盘，就难以把伟大实现。即使是体制下的人性，也是五颜六色，只能按原始的人性趋势去走，管不了伟大。再来说这个生活的感觉问题，大集体有人安排干活，有人领导做事，大家就像一台机器，缺乏创造力和自主力，反正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跟着大伙一齐磨吧，结果穷就穷在一窝，苦就苦在一桌。穷困的平等是最原始的平等，没有富，只有穷，不知道自已穷成啥样，也就心平气和，也就穷欢喜饿快活。责任田分到各家各户，人性的潜能就发挥出来了，人性的赶超精神就体现出来了，人人拼死拼活地干，就怕落后，就怕比不过别人。现在谁家过得好一点，谁家过得差一点，是分出来了，但差距不大，将来可能就有大悬殊了。但是，最苦的人家也不比大集体时苦，起码住房条件改善了，能吃上饱饭，不像当年我哥老金饿得往深山野岭里跑。至于那些欺行霸市、欺善怕恶的人的出现，也是难以避免的，因为现在没有阶级斗争，他们不怕了。你说拿起法律武器，可法律也是由人控制，同样偏向经济建设，不把个人的尊严搁在神龛上，你又有什么神道？”老高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说着。
大家听不太明白，但也没有谁提出异议，只管让老高发挥所长，尽兴就好，看他下面还会说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