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房”是打土豪分田地时划在余开进的名下,若他回老家养老的话,肯定入住“洋房”,因此,任硕美庆幸不已地说:“怎样地难过日子,这房子好歹是建起来了,要不,一家人真的无处安身。”
不过,余开进说归说,并不见他回来看看他的“洋房”。他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说了回来养老又不回,大家倒记着这回事。几个月过去,大家也就不再记着,分析:在城里住惯了的人怎么可能到乡下来,他肯定是说假话。
新房子大,大人小孩不用再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余大富两公婆结束了偷偷摸摸地解决人性欲望之大问题。晚上,他们把房门一反锁,谁也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既安全又舒心,爽得很。他们怎样的颠鸾倒凤,云里雾里本无大碍,老夫老妻的,合法合理的,人生所需的,快快乐乐的,反正什么的都是正常不过的。
北风吹起来了,八十多岁的屁塞公主朱梅英穿着笨重的棉袄,偶尔会慢慢地挪出小屋,在没有风的地方晒晒太阳。她形同枯槁,眼窝深陷,耳朵也不好使了。余半文每天都会去看看她,说话声音要很大她才能听得见,她也只是笑笑,已经无法和她交流了。
余其进感觉老娘日子不长了,为方便照顾她,把她的床和被褥搬到自已住的房间里来,这样万一晚上她过了也能及时发现。木讷的朱梅英晚上睡不着,半夜里喜欢坐在床沿上发呆,以防她走动摔到哪里,余其进只好整夜开着灯,电费浪费了不少不说,还影响睡眠。有什么办法呢,老娘已到了风烛残年,一辈子没享过福,他这个做儿子的无能,最后这段路再怎么样也要好好待她,不然心会疼啊。
这天深夜,余其进听见老娘朱梅英直喊妈妈,感觉特别奇怪,赶紧起床看究竟,只见她安祥地躺在床上,他大声地连喊了几声:“妈、妈……”她没有回应,一动不动。他知道不妙了,用手在她鼻孔边试了试,没有呼吸了,赶紧看时间,正好是凌晨三点。
锼鸡婆何小莲被余其进的喊声惊醒了,也赶紧穿好衣服起床,问:“过了?”
“是。”余其进只回答了一个字,从抽屉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爆竹,打开大门放了一挂。
爆竹一响,惊醒了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过多久余大富几兄弟都来了,壮牯余建山、余火金和余春根随后也到了。大家都别想再睡了,商量着怎么办理后事,怎么安排人手。
为朱梅英准备的棺材放在阁楼上,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它弄下来。棺材比较笨重,有的楼上拽着绳子,有的在楼下用手托着,几个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弄了下来,用两条长凳搁在厅堂。
余半文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进来,余大富问:“你来干什么?快去睡觉。”
看到黑漆漆的棺材,余半文有点怕,问:“太婆装到里面去了?”
“快走快走!”任硕美怕吓着儿子,直推余半文走。
“太婆前两天还说过完了年再走,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说话不算数。”余半文站在门外,心里挺不是滋味,想起太婆生前对自已的好,禁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寒风凛冽,天空飘起了雪花,无声地落在余半文的身上。
余半文慢慢腾腾地走回了家,脱下衣服爬上了床,但横竖再也睡不着了。太婆死了,他心里难过,但又最怕看到棺材,更怕看到死人,根本不敢再去爷爷奶奶家。
天大亮了,雪越下越大,房屋和树木一片雪白。哀怨的唢呐声响起,整个余家村笼罩在凄寒的气氛之中。
三天之后,朱梅英被抬上了荒山安葬,之后,余家村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又少了一个人而已。
余大富建新房欠了不少债,拖欠手艺人的工钱不用说,老高那里欠了两百,老二余火生那里欠了一百二,老四余秋生那里欠了四十。廖子英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任硕美想把她家的债先还了,但现在身上连两块钱都拿不出来,也是无法可想。
又到了开学的时候,余半文读五年级,如果能顺利考上初中的话,他就要去太平中学读书。余春梅学习很刻苦,成绩向来挺好,本来中考成绩达到了录取师范的分数线,不知为何没有录取,有人猜测是被有背景的人挤掉了,不得已,只好再复读一年,争取考上去。太平中学一年能考取师范和卫校的学生只有一两个,可见竞争是非常大的。不论是录取哪里,就等于是真正跳出了农门,吃上了国家粮,彻底改变了命运。
余大富愁眉苦脸,因为又没钱交学费。他厚起脸皮向老四余秋生开了一下口,他不单不肯借钱,还说:“上次借了我四十块钱拖了这么久都没还,还借!我没钱!”这还不算,等余大富卖了留下来吃的粮食准备交学费时,余秋生竟然还上门来讨债,不还钱给他不肯走。
余大富没想到老四在这个节骨眼来讨债,感到心寒啊。看得出来,余秋生是怕他们家永远还不起他那四十块钱,见他们家卖了粮食抓住机会来要,还管得了孩子们交不交得起学费,有没有学上。
“老四,能不能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四十块钱等年底卖了猪再还给你,可以么?”余大富求余秋生。
余秋生挥着手说:“这钱都欠了一年多了,今天说明天还,明天说后天还,我还会相信你的话么?读书,没钱读什么书?”
见余秋生如此绝情,任硕美来了火,对余大富说:“这样逼,什么兄弟?把钱还给他!”
余秋生接过余大富递过来的钱,走到门外还说了句:“怕了你们家了,以后再也不挨你们家了!”
余秋生这是要和余大富家断绝来往,还不是怕他们家会再向他伸手借钱么。这样的兄弟,天下恐怕找不到第二个。
没钱交学费了,现在怎么办?余大富想到了在城里工作的大姐余招娣,决定厚起脸皮去找她,看看能不能向她借到钱。
次日一早,余大富坐绿皮火车去余招娣所在的城市,要一块五毛钱车费。为了省下车费,他没有买票,看到列车员来查票了便吓得东躲西藏,十分狠狈。
哪知,余招娣也不肯借钱给余大富给孩子们交学费,因为余秋生猜到余大富会去向她开口,提前就和她打了招呼,说余大富建了房子,欠了不少债,肯定会来向她借钱,千万不要借给他,借了就要不回来,就是肉包子打狗。他还说,余大富家人口多,穷得口袋布粘布,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借再多的钱给他们家都填不满。这件事情是后来余秋生和余招娣闹翻了,余招娣的儿子透露出来的。
不过,余招娣的心地比较善良,经不住余大富软磨硬泡,拿了五十块钱给他,说:“老弟啊,我做姐姐的也能力有限,这五十块钱就算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
孩子们的学费有着落了,余大富很高兴,对余招娣说:“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然我不会跑过来,钱一定要还,我替几个孩子谢谢你这个姑姑了。”
一转眼,端午节快到了,田里的稻子还是青色的,余大富家的粮食已经吃完了,他的脸上又现出了愁云。
余秋生知道余大富家又青黄不接了,对人说:“老大家又没有米下锅了哦,看他怎么办。本来我是可以借两担谷子给他,但是,上次借我几十块钱,不逼他就是不还,还敢借么?俗话说得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这话传到任硕美的耳朵里,气得她脸都青了,骂:“这样的兄弟老天会收去!不借就不借,还说风凉话,我看他会有好结果么!”
最后,余大富还是问别人家借的粮食,但借来的谷子不饱满,也不干燥,还给人家的谷子既饱满又干燥。人家帮他们家度过了难关,也是没什么好说的。
在外人眼里,余大富是最没用的男人,没有手艺,没有口才,只知道砸几个土疙瘩,导致一家人过得窝窝囊囊,抬不起头来。但是,余半文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已的父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男人。他就像一头老黄牛,默默无闻,任劳任怨,而且心地特别善良。
哪知,任硕美的气话一语成谶,夏收之后,余秋生和死去的余夏根一样,患了癌症卧床不起。由于余大富一家和他们家没有来往,他患了病余大富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想到他当年说的绝情话,余大富并不怎么同情他这个弟弟,谁叫他心肠不好。
这天,余大富对任硕美说:“老四病得不轻,恐怕命难保得住,我想去看看他。”
任硕?沉默了一会儿,提出了自已的担忧:“作为兄弟一场,不管怎么样,去看还是要去看一下,只是听说那种病会传染。”
“这倒不必担忧,会传染的话,他一家人不都给传染了?当年九指也没有传染给他家里人,应该不要紧,我这就去看看。”余大富说完就朝余秋生家走去。
见余大富要去看四叔,余半文紧跟其后,也想看看四叔到底病成什么样子了。
“老四……”余大富一走进余秋生家的门就喊。
房门敞开着,余秋生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应了声:“老大,你来了呀。”
余大富走到余秋生的床前,握住他枯枝般的手,问:“老四,你现在感觉还好么?”
“我自已感觉时日不多了。”脸上瘦得只剩骨头的余秋生眼泪下来了,说,“老大,我们兄弟间这么久没有来往,都是我的错,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多包涵。这个家,以后你还得多照应一下。”
“老四,你不要难过,我从没有恨过你。我作为大哥,从没有帮过你这个老弟什么,这心里内疚啊……”说着说着,余大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