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富最忌讳别人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说:“斑婆子,我吃了你老祖母的奶!”
“扁担,没吃就没吃嘛,玩笑一下,你好歹也是个队长,怎么骂人呢?告诉你,老婆的奶是吃不得的,吃了会走霉运的。你看那壮牯,吃了老婆的奶,不是害了一场连医生都查不出来的病么?肠子痛,横竖拉不出屎来,好在没死,死了,我们村又多了一个寡妇。”
雀斑脸胡巧云之所以敢在余大富这个队长面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有消息传来,生产队就要解散了,他这个队长马上就当不成了,没什么好怕的。她觉得,只要他不是队长了,余家村的男人哪个都不比他差,不管是论力气,还是论脑袋瓜子。
“可恶!可笑!”余大富不想和胡巧云争长论短,急急忙忙地朝茅房跑去。
经过胡巧云提醒,任硕美这套绝密献奶计划终于被余大富发现了。自此,他再也不喝米汤,饭菜也先要用鼻子嗅上几遍才把嘴巴张开,生怕老婆又加了营养品进去。任硕美心想,反正奶水越来越稀,和米汤没什么两样,他不吃就不吃吧。
到余半文三岁时,任硕美又生了第二胎,是个女孩。临盆时立春,正好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故取名“春雪”。女孩总比男孩好养,吃饱了就睡,不折腾人,而且模样又可爱,夫妇俩都很喜欢她。有了小妹妹,余半文再哭闹,待遇就没先前好,巴掌免不了要多挨几个。
天气慢慢转凉,半夜三更,任硕美被一阵异样的声响惊醒。她没有翻身,细听好像是身边的余大富在啜泣。哭什么呢?她有些不解,以为他可能是做了什么伤心的梦。
余大富哭过之后,在任硕美圆圆的脸上亲了几口,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任硕美装作睡着了,她心里知道,老公这个队长当得实在憋屈,没有谁把他放在眼角,没有谁真正尊重他。他带领村里人修水库,挖水渠,多少旱地变水田,流的汗比别人多,吃的苦比别人多,别人饿了敢挖队里的红薯吃,他从不沾队里的一点东西,可还有人在背地里说他是傻瓜。上面的红头文件已经下来了,生产队真的要解散了。这些年来,他这个队长为生产队的事情操碎了心,付出了太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肯定心里有些不舍。
“大富,睡着了么?”任硕美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有什么事情?”他问。
“这么多年了,你作为队长,又比社员好得了多少?这个队长不当也罢,还省了心。”她安慰他。
“团结就是力量,解散了,各干各的,人心也就散了,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他说。
“你就喜欢操心没用的事情,即使不解散,你又能捞到一分钱好处么?人才得罪了不少,我看还是解散的好。”她不想再说了,把头侧向一边。
“唉……”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生产队正式宣布解散,大家聚在一起分田地,分家具,分耕牛,热闹非凡。这次不是真正地单干,是按家族来分,同一个家族的人分成一组。余其进和壮牯余建山的父亲是堂兄弟关系,分成了一组。
像其它生产队的队长一样,余大富队长身份自动取消了。再看那些曾经在一起开过会的队长,清一色是耿直之人,脱了毛之后,真的没一个比得了普通村民,既没有威望,赚钱也不行。
大家还希望余大富担任家族小组的组长,但任硕美坚决不同意,最后选了老三余春生。只是在一起种了一年的田,余建山提出划出去,不想和余其进一家在一起了,实现了真正的单干。
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干,也是矛盾重重,总有些这个也不满,那个也不满的事情发生。
这天,一家人在晒谷场打稻子,不知什么事情引起的,任硕美和老二余火生吵起来了。余火生是手艺人,做木工,家庭条件肯定好点,建了两间砖瓦房,让人羡慕。余火生说任硕美嫉妒他家建了新房子,并且说这是他的本事。任硕美说他在外面赚钱,不管家里的农活,粮食照样分,就是不公平。眼见他们俩越吵越厉害,余大富责令任硕美住嘴,家里不和邻里欺,别让外人看笑话。
当众被余大富说了,任硕美的火爆脾气上来,活也不干了,跑回家睡觉。中午的时候,他也不做饭,跑去问李香菊家借六六粉,说是头上有虱子,毒虱子用。论起辈分来,任硕美喊李香菊婶婶。她知道任硕美刚和家里人吵过架,怕她想不开吃六六粉,不敢借给她,还特意跑来安慰了她几句。
余半文才几岁,穿着开裆裤,懵里懵懂,时不时跑进房间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任硕美向来管孩子管得严,孩子做错了一件事,或者,说错了一句话,都有可能给他们一巴掌。余半文不敢多嘴,怕挨打,只是到房间看看自已的母亲在做些什么,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
后来,余大富坐在床沿上安慰了任硕美一个多小时,她肚子里的气才算消了。过后,她对李香菊说:“婶婶,别看猴子一点点,还是挺懂事的,怕我想不开,在外面玩着玩着,就跑到房间里来看我一下。”李香菊连连点头,说:“是哦是哦,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万万也不能吃六六粉,凡事要想开点。”
余其进的一大家子合不来,寡妇陈发英的一大家子也差不多,兄弟间不是争吵就是打架,整个村子就不见安宁过。比起生产队时期来,现在好像矛盾更多了,没有谁服谁。
陈发英的老公死了好多年,她膝下有六个儿子,其实也很不容易。现在儿子都大了,有四个成了家,论讲日子会慢慢地好起来,哪知还不如以前好过,不是老大余春根和老二余夏根打一架,就是老三余秋根和老四余冬根打一架,一家人春夏秋冬有打不完的架。不过,她有个非常有效的办法可以使得六个儿子团结起来,哪怕上午他们刚打完一架,下午就能抱成一团。什么办法呢?说起来就会把余其进气死,那就是挑事。
陈发英家的老大和老二又打起架来了,余其进心里又不安了,知道陈发英又要使出绝招来化解他们家的矛盾了。果不其然,她找到了余其进的老婆何小莲,说她家的一只鸡瘸了一只脚,肯定是何小莲故意打的。何小莲没有做这种缺德事,当然气愤不过,发起毒誓来。两个女人一争吵,儿女们不可能站在一边看热闹,肯定也会前去说理,结果就变成了吵群架。他拍巴掌你跺脚,你吐口水他呸呸,搅得树上的小鸟都不敢在余家村过夜,纷纷朝别的村庄飞逃。
只要陈发英挑起了和余其进家的矛盾,她膝下的几个儿子就会拧成一股绳,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哪怕刚被强势的老二用舀尿的竹筒砸破了头的老三,头上还扎着老婆孙米花的手帕,血迹还没干呢,马上就会加入骂阵,非要把余其进一家骂得趴下不可。这就是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
人家儿子多,想骂骂不赢,想打打不过,只能忍气吞声。余其进一家完全处于劣势,日子不好过。为了避免陈发英使出绝招,余其进听到陈发英家有人吵架,马上通知全家人,千万不要出声,不管陈发英怎么挑事刁难,什么话都不要说,让他们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余其家出了一件大事,老三余春生的老婆邹红贞上吊死了。
如果追溯起来,余春生和邹红贞还属于自由恋爱。当时,余春生到邻村去办事,看见邹红贞独自坐在长条凳上,他也把屁股凑了上去,两人坐在一条凳子上,旁边的人见了一取笑,她便真的动了心。他们俩结婚之后,孩子还没生呢,就经常吵架。他的脾气不好,她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气急了会动手,她被打了便会去找嫂子任硕美倾诉,所以,她和任硕美的关系比较好。
任硕美说过余春生几次,叫他动口不要动手,把老婆逼死了他也别想好日子过。余春生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就是由着性子来,说邹红贞的心肠不好,两人吵架分头睡,她放了一个臭屁,用脚一踢被子,把臭气全赶到他那头去。既然他听不进去,旁人也没有办法,到底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
邹红贞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圆圆。大家估计余春生夫妻俩有了孩子之后,脾气都会改,不至于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然而,他们还是老样子,根本不顾女儿的感受。
一次,余春生气不过要邹红贞去死,说她死了天下太平,她说了句:“是你叫我去死的哦,记住!我死了你有好日子过!”当天晚上就不见了人。没有谁相信她真的会去死,因为孩子才几个月大,她怎么舍得呢?家人以为她赌一时之气,跑到娘家住几天消了气就自已回来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次日凌晨有人在井台上看到了邹红贞的绣花鞋,摆放得整整齐齐,料想她跳了井。此时,余春生才慌了神,竹竿接竹竿,绑个铁钩放到井里捞人,可井水搅浑了也没捞到。
实在捞不到人,余春生回到家里,却发现邹红贞正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大觉。他心里有气,跑到外面跟别人说她故意把鞋子放在井台上吓人。村里人听了个个都很气愤,觉得他这个老婆真不是个什么好人,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事也做得出来。
以后他们俩再吵架,余春生就占了上风,开口就说:“你是好人么?村里人都知道,天下最好的人!拿死来吓唬人,你真的舍得死么?死给我看看,就是你的本事。”到最后,他还动了重手,把她浑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也没人同情。第二天一早,有人在井台上又看到了她的绣花鞋,摆放得整整齐齐,还以为她故技重施,但往井里一看,只见她正在井里扑腾,赶紧大呼救人。
想不到老婆真的跳井了,不知有没有淹死,这下余春生傻了眼,赶紧跑到井边。早有人放下了一只吊桶,叫邹红贞抓住吊桶好把她提上来。她一心想求死,不肯抓住吊桶,呛了几口水之后,她觉得难受,还是抓住了吊桶,被人顺利提了上来。
可是,邹红贞都到了寻死觅活的地步,余春生还不知道改改脾气,让她彻底绝望了。这天下午,她换上了红色嫁衣,把刚满一岁的女儿放在房门口,悬梁自尽了。
余春生彻底傻了眼,哭也哭不出泪来。邹红贞下葬非常简单,从楼上抽几块枫树板,钉成一口棺材,漏光漏风又漏土,草草埋在了乱坟岗。
老婆上吊死了,余春生名声也就坏了,想续弦都没人敢嫁给他。
相比人丁兴旺的陈发英一家,余其进一家本来人口就没他们家多,现在还死了一个媳妇,更加不如了,因此,更是受他们家的欺负。
周边的村庄都通了电,余家村还在点油灯,别人都嘲笑余家村是原始社会。村民手里没有钱,想集资竖杆拉线,是不可能的。好在村头长有两棵大樟树,有几百年的树龄,有人出了九千九百元,卖了,用这笔钱把电通了。用上电灯,夜不再黑暗,全村人甭提有多高兴了。
在村里卖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九指余夏根捞了不少好处,这还是他们家里人吵架时抖出来了。大家虽然知道了,但斗不过他们家,且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人去找不自在。
余夏根对余大富家的茅房一直不满,对他说:“扁担,你赶快把你家的茅房迁走,他妈的,正对着我家大门,天天臭得要死。”
余大富不想就这样把茅房迁走,说:“是我家先建的茅房,你家后建的住房,要迁,你总要出点拆迁费。”
余夏根很不高兴地说:“我早就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建个茅房用得了几个鸟钱!要我出钱,又不是我拉屎!给个痛快话,到底迁不迁?”
“你这样不是逼我迁么?我偏不迁!”余大富也犟上了。
“好,有种,不迁不要后悔!”余夏根撂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余夏根的老婆雀斑脸胡巧云加了一句:“老队长,好话跟你说了,你不迁走,出了事的话,那全是你的责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