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硕美想发火又没有发,可能是觉得今天余半文今天挖花生有功,且辛苦。她要讲什么大道理,一时又讲不出,动了动嘴唇,想了一下才语重心长地说:“猴子,你不能屡教不改,以后不能这样,你这样别人都不敢挨你,把你当瘟屎。你看九指,总喜欢动歪脑筋害人,全村人都讨厌他,有好么?”
任硕美正唠叨着,余火金不知为了什么事,逼着蚂蟥余旺子来对证。一问才知道,原来余旺子收购余火金家的花生比收购余大富家的少出了五分钱一斤,当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要他补回来。
余旺子说都是乡里乡亲,不会做两样事,都是一个价。余火金不相信,非要来对证。实际上,余大富家的花生的确比别人家多卖了五分钱一斤,主要也是他家的花生摘得干净一点,不像有的人家和花生一般大的小土块不挑出来,混在花生里用筛子也筛不出。现在讲什么道理都没有用,最关键的是不能承认自家的花生多卖了五分钱一斤,承认了余旺子就得把五分钱的差价补上,不然,是难以收场。
任硕美是个聪明人,对余火金说:“都是一样的价,我家的花生和大家卖的价都一样,没有多卖五分钱一斤。”
“听到了么?非要来对证。”余旺子底气十足。
余火金还是不信:“我听大富说的,就是比我们家的高五分钱一斤。大富,你们家的花生到底卖的是多少钱一斤?你再说一遍!”
余大富真的要再说一遍,这是说不得的,任硕美急忙抢话:“火金,你不信!他知道个鬼,只知道吃喝,钱是我收的,我最清楚了。”
余大富还是开了口:“我知是知道,但花生也有好坏,我家的没淋雨,壳没麻,也干净,多卖五分钱一斤,其实还划不来。”
“多卖了五分钱一斤吗?死脑筋,我收的钱,你有我清楚吗?我当时是想板着,蚂蟥死活不肯,非要全村一个价,说是多出了价会挨骂。死脑筋,把没谈成的价钱说成是实际卖的价钱,乱说,死脑筋!”任硕美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出口凶余大富。
余大富被老婆骂得惨,憨笑:“这样说,好像是没有多卖五分钱一斤,可能是我记错了。”他不跟着老婆一个鼻孔出气,他今晚还敢碰酒杯么,这点他又很清楚。
余火金见他们两公婆这样,估计是对证不了,索性吃亏就吃亏,不追究了。
和老婆一个鼻孔出了气,晚上,余大富理所当然地又喝了酒。任硕美小声地说:“我们家的花生的确比别人家的多卖了五分钱一斤,但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人家会吵架的,死脑筋!不是我封了你的嘴,事情可就闹大了。”
余大富眯缝着醉眼说:“承认了也不怕,我们家的花生干净,不掺小土块。”
任硕美依然骂他死脑筋:“掺不掺小土块是良心的事,价钱一样是平等的事,你懂得就好!做人就是要做平,不做平,就会被人戳脊梁骨。”
余半文找骂挨,说:“妈,是卖多少钱一斤就是卖多少钱一斤,你是在说假话,怕也不好吧。”
任硕美愤愤然,说:“你懂什么?别在外惹事,别闹得别人上门来说闲话!”
晚饭后,余半文躺在竹床上被蚊子叮了好几口,饶有兴致地在想一些他不该想的事情。人家小丽穿了条新的雪白的长裙,他嘴里是说像蛇皮袋,其实心里还是蛮认可的,暗自嘀咕:“女人好就好在这一点,再难看的腿用布一围,就看不到了。风儿一吹,飘飘然,妈的,还有点仙女的味道。只是,她那肥肉堆起来的脸不怎么好办,如果也用布一围,挖两个小窟窿看路也不错,只是,晚上遇见她恐怕会吓死人,要不得!”
说实在话,他嘀咕这些是毫无意义的,女人怎样的穿着打扮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而操心这些他不该操心的事情,主要原因还是为余春雪着想。她好不学,吵着也要穿什么裙子。
任硕美好像和余半文想的一样,说女孩子穿裙子大风一刮会丢人,但多半也是舍不得扯布的钱。
昏昏沉沉了一个晚上,余半文梦做了不少,醒过来忘得差不多,依稀记得壮婆子穿着裙子上学,被男生骂是骚货;依稀记得那些吃过自已拉的“饲料”的鱼长得特别肥,笨笨口口声声说恶心不吃,结果就数他吃得最多;不过,清楚记得猪婆嘴真的在放学路上找了他的麻烦,他还是采用“赛跑”的方法对付。猪婆嘴一直追,追到了家门口,他叫家里的黄毛狗咬了猪婆嘴的脚,出了不少血,猪婆嘴瘸着跑了。后来,好像猪婆嘴的妈找上门来了,也长着非常丑陋的猪婆嘴,说要赔钱给她儿子治伤,两家大人因此吵了嘴。最后,好像没赔钱给猪婆嘴,又好像赔了钱,但猪婆嘴的妈从他家灶膛里掏了一点锅底灰,抹在猪婆嘴的伤口上,这个他记得很清楚。
梦里也多亏了黄毛狗替余半文出了口气,他觉得平日没白疼它。他又是怎么疼黄毛狗的呢?他自已是不好光明正大地说出去,说出去多少有些不光彩。其实说出去也没什么不光彩,与道德无关,他就是争取把屎憋到晚上拉,而且不到茅房里拉,拉到茅坑里黄毛狗吃不到,黄毛会伤心的。他选择在茅房边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解决,而且还要搬个小板凳,顶住半边屁股,坐着解决。坐着解决舒服,还不能算是天下最惬意的解决方法,有时他手里还要抓一把花生吃,进口出口同时进行。黄毛狗吃出口产品吃得津津有味,他吃土特产吃得味道十足,实现共赢,皆大欢喜。
余半文起床时黄毛狗就在竹床边蜷伏,他眼睛被眼屎阻碍,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把它疼得嗷嗷叫。他心疼得要死,摸着它的头说对不起,它舔了舔他的手,表示原谅,肚量很大。
起床要干活,干活之前余半文要搞清一个问题,问母亲为什么人被谁家的狗咬了就要掏谁家的锅底灰抹在伤口上,不抹要不要紧。任硕美看了看他,问:“问这个,你被狗咬了?”他摇摇头,说只是好奇,没被狗咬。任硕美不太想回答,还是说:“不抹一点狗主人家里的锅底灰,下次还要被咬!”他又想问是不是吃了狗肉的人才会被狗咬,但见母亲脸色不太对劲,也就算了。
因为裙子问题,余春雪的心情不太好,任硕美照顾她,叫余半文去放牛,说地里反正也挖不到什么花生,不用去了。挖花生是体力活,放牛要轻松许多,余半文比较满意这样的安排。
地里的花生家家户户都收上来了,红薯正长得茂盛,牛往空地里一扔,注意牛不要去吃别人家的红薯藤和禾苗就可以,吃了准得挨一顿骂。
余半文见到了笨笨,迎上去,说:“笨笨,你是世上最虚伪的人!”笨笨听了满头雾水,问:“猴子,你说,我又哪里得罪你了?”余半文说:“没有得罪我不等于你就不是虚伪的人!昨晚你吃了不少小河里的鱼,令你恶心的鱼,吃了我的屎长得又肥又大的鱼,你现在又不认账了,太虚伪!”
笨笨愈加茫然,又问:“我昨晚吃了鱼吗?我去哪里吃的鱼?我昨晚有些不舒服饭都没吃,只吃了点面条,莫名其妙!今天是七月半,你最好别逼我说出‘鬼’字来。”
余半文正儿八经地说:“你真的吃了,你绝对吃了,在梦里吃的。我梦见了,又想耍赖。”
“好了好了,又来这一套,上回说梦见我偷了你家的冬瓜,把你的梦当作别人的真事,我是服了。我昨晚还梦见你淹死在河里,壮婆子哭得死去活来呢。”笨笨不笨,以其人之梦还治其人之身。
余半文很受刺激,正色地说:“你嘴巴干净点哦,七月半,别死呀死的。你别老记着壮婆子,壮婆子跑不了,迟早是你的,放心!”
“嘻……”笨笨不想和他纠缠,跑到自家的水牛身边,牵着牛绳,宁愿与牛作伴也不和余半文靠得太近。
所有的梦不管于已有利无利怎么努力都成不了现实,余半文有点伤脑筋,七月半却天经地义地存在,就在今天。当地风俗习惯,女儿一般不给去世的双亲烧纸,但任硕美每年这个时候总要表表心意,给双亲烧一堆印有“阴国银行”字样的纸钱,并絮叨一顿,理由是这样做了双亲就会保佑一家平安,也不知灵不灵。
喂饱了牛之后,吃过早饭,余半文随爷爷余其进一道去疙瘩山给太公烧纸钱。到了坟地,余半文瞧着一个个凸起的坟包,想到里面都埋了死人,心里直发毛,巴不得余其进快点把纸钱烧了,好早点走人。余其进不急,先是把坟头长势旺盛的灌木挥刀砍掉,又清理了一下碑石上的蜘蛛网,才慢慢腾腾地烧纸钱,面值好几千块。
烧完了纸,回家时余半文急着走在前面,生怕后面有鬼跟着。太公去世了这么久,余半文好奇地问:“爷爷,你给太公那么多钱,他用得完吗?”余其进回答:“用不完不可以存起来吗?反正人死了也不能做穷鬼,做穷鬼就会被鬼欺,日子不好过。”
余半文似懂非懂,又好引申,说:“人死后变成鬼,鬼死后就变成人喽,太公什么时候会变成人呀?太公这个鬼是不是也要活八十多岁?他变成人我们都变了鬼,再也见不到了。”余其进听了皱起了眉头:“别说别说,今天是七月半,让鬼听见了不好。你太公肯定会投生的,迟早的事。”
余半文也蛮怕,又闭不住吃了鸡屁股的嘴,小声地说:“爷爷,人给鬼烧钱,鬼用不完也不给人烧点哦,总觉得鬼也蛮自私的哦。”余其进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刻不容缓地阻止他继续满嘴荒唐,说:“离谱离谱,一点不懂事!”
两人一前一后拐过破败的尼姑庵,前面是棵枯死的枫树,黑糊糊地耸立在蓝天白云下。此时,余半文想起七月二十三要买东西吃,母亲给的那点钱实在有限,于是,向余其进张嘴:“爷爷,七月二十三你准备给我多少钱?”余其进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拿七月半挡:“今天怎么能谈钱的事呢?今天是鬼要钱的日子,一点不懂事!”
“爷爷,你到底给不给吗?”余半文挺着急,哪里管得了什么七月半、八月半,没有钱就是凉拌。余其进无法回避,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口袋经常布粘布,钱由你奶奶管着,就是今天为你太公烧的纸钱,也是她张罗的,我没见过钱面。”
“不老实,说假话,上次奶奶拿钱给你去买盐,一斤的钱你只买八两,剩下二两的钱呢?以为我不知道么?”余半文也直截了当地说。余其进顿时脸上泛起了暗红,和余半文算了一下账:“这样攒几个月也攒不到几毛钱,烟钱都攒不出来,能有剩么?”
余半文不信,搜余其进的口袋。他张开双臂让他搜,坦言:“没有钱,有钱你也搜不到,搜得到早被你奶奶搜去了,还轮得到你?”
余半文很是不快,说去向奶奶要钱,余其进说:“会给就会给,不会给你要也要不到。”
简直太让人失望,余半文叫了起来:“世上没见过你们这样做爷爷奶奶的,铁公鸡铁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