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边是余正飞家的地,他老婆刘彩霞负担挑水,不比男人差。余正飞舀水点蔸,边点边拔花生。笨笨弓着背边拔花生边抹汗水,没有偷半点懒。刘彩霞挑了一担水,气喘吁吁,站着歇口气,听任硕美这样谦虚,插话:“我看你们两家的孩子都比较听话,猴子不是上回考试还超了小丽五分么,也有潜力。我们做大的现在苦点不要紧,也就是指望孩子们将来有个出息。”
刘彩霞这样说,任硕美当然爱听,可她又喜欢谦虚,说:“彩霞,你是不知道,我家猴子永远比不过小丽,超过五分,肯定是考试偷看了,回家从来不摸一下书,怎么比得过?小丽的成绩比较稳定,最有前途!”
提到小丽,余半文又违心地偷看了她一眼,一看心里又是不爽,暗想:“真像她老爸,遗传,腿那么粗!”这一眼看过,他又后悔莫及,因为正好和余小丽的目光撞了一下,撞得他比晒太阳还难受多了。
任硕美谦虚,孟春姑更谦虚,说:“你家猴子那是鬼精灵,谁不知道呢?就是拐拐那样专治小孩的专家也要吃他的亏。我家小丽也就是一头猪,不想事情,只知道长肉。”
大家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余正飞边点水边说:“我看猴子和小丽是天生的一对,脾气一个慢一个快,身材一个胖一个瘦,你们不如订个娃娃亲,将来一定幸福。”
余半文听了就想吐,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发作。不发作也憋得难受,索性开了口:“拐拐,别光图嘴巴快活,当心脚下,不要蛇蛟把脚趾咬了。”
任硕美很是过意不去,冲着余半文说:“没大没小,开开玩笑,你就要这样说话,以后谁还敢挨你?”任硕美说他,他自然不敢作辣,闷着头干活。
余火金不善言谈的人,叹了口气说:“这天要吃人,铁打的也要晒化了,大家不去树下歇歇?”
“天不照应,再拼老命也枉然,去歇一下,热出病来还要钱治。”任硕美首先响应。
余半文一听,丢下尿竹筒第一个奔到了附近的樟树下去。
大家的确热得受不了,见有人先往树下去,放下手中的活陆陆续续往树下集结。此时卖冰棒的也来了,五分钱一根的香蕉冰棒,每人买了一根降温。绿豆的要一毛钱一根,没人舍得买。余半文坐在树根上吸着冰棒,嘴里还有话:“真爽,要是吃两根就好!”
余正飞在一旁瞧着余半文笑,不怀好意地说:“想吃两根,你也只有一条命根,长出两条命根来,你妈就会买两根冰棒给你吃。”
余半文白了他一眼,说:“一条命根就吃一根,两条命根就吃两根,女人没命根怎么也吃?什么逻辑?放狗屁!”
余正飞还是笑,说:“你怎么知道女人没有命根?我说有!没有怎么撒尿?一个蠢子!”
“你这个拐拐净拿小孩开心,打浪话!”任硕美捡了个小土块朝余正飞扔了过去。小土块正打在他高高的鼻梁上,他叫了起来:“猴子,问问你妈就知道女人有没有命根。”
树下坐着、躺着的人都忍不住笑开了。
余小丽嘴里吸着冰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树荫边缘徘徊。余半文此时最担心的是余正飞拿自已和余小丽开玩笑,谢天谢地,没有。过了一会儿,余正飞似乎铁定了他们是天生的一对,说:“猴子和小丽我觉得真的挺配!”
余半文不好再说蛇咬他,缩到大树背后去。余小丽更是不好意思,也缩到大树后面去,和余半文在一条直线上。余半文用眼瞪了她一下,她赶紧又回到原位。大家又是笑。
任硕美说:“人家小丽是金枝玉叶,我们家怎么配得上,打笑话!现在也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今年的收成看上去还不错,听说花生的价钱也会涨,要是能把房子建起来多好。”余建山接话:“说得对,现在最紧要的是建房子,老是住在土坯房里,老了不得风湿病才怪,我准备忙完了农活就开始烧砖。”
“那你不比蚂蟥还要快!不得了,真人不露面,有钱!”余正飞羡慕地说。
“拐拐你不要笑,没钱也要建,借钱也要建,这不是比,老房子实在住不得。”余建山坚定地说。
说到建新房,大家都很兴奋,巴不得土里多刨出点钱来,把心愿了了。
一根冰棒吸完,额头的汗水已干,大家怀着建新房的梦,又投入抢收花生的烈日下。
黄昏时分,天上起了乌云,凉风徐徐吹来,抚慰着大家疲惫不堪的心。余大富肩上挑着尿桶,抬起头看了看天,说:“要下雨了,好天!”
“枝头喜鹊哇哇叫,天上乌云泪下掉。”余正飞提着装满花生的竹篮走在地间的小路上,大声地说,“老队长,不要玩命了,回家吧,天要下雨喽。”
任硕美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拐拐,你这么早就回去,不怕彩霞骂死你?”
余正飞毫不掩饰地说:“骂也没办法,我一条半腿,水又挑不了,只有靠天吃饭。”
“别显摆了,谁不知道你有福气,彩霞比男人干活还厉害,用得着你挑水么?”任硕美这么一夸,余正飞的脸上乐开了花。
没过多久,只见刘彩霞挑着尿桶走了过来,上衣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背上。她喘着气说:“这天像是要下雨,就怕不下。正飞,趁现在没有太阳多拔几蔸,凉凉快快的。”
余正飞心里高兴,拱着屁股拔花生,就像跳舞一样,嘴里还唱起了歌:“小媳妇,绿脸蛋,穿花鞋,晚上关门白天开,生堆孩子给妈带,妈妈妈妈搂在怀。太阳晒,汗如雨,哎呀哎呀没吃奶,拔不出来。”
余正飞唱得起劲,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把一天的疲劳都笑掉了。余建山笑着说:“拔着花生唱着歌,拐拐真是快活,累不死!”
天都快黑下来了,刘彩霞不再去挑水了,边点水边说:“他累得死?天天像个小孩子一样,永远也长不大。”
孟春姑笑着打趣:“这还不好吗?有个唱戏的老公,你也可以跟着快活。”
“快活……”说了这两个字,刘彩霞突然停住了嘴,因为她看见胡巧云挑着尿桶走过来了,一身脏兮兮的。
大家都看见胡巧云走来了,停止了说笑,彼此心照不宣。
现在,胡巧云可以说是村上最可怜的女人,在她面前说笑是不合适的事情。任硕美冲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胡巧云问:“天都黑下来了,你们还不回去呀。”任硕美赶紧说:“回去回去,反正今天晚上可能会下雨,下雨就好办多了。”
曾经骄横颟顸的雀斑脸胡巧云,而今老公死了,脸上没有了傲气,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田里的活,如果有人先干完了,不用请会主动去帮她犁一下田,但地里的活是慢活,谁都帮不了谁。
收工回家,天已大黑。在这劳累的日子,晚上余大富可以喝点酒,而且是最过瘾的谷烧酒。在灶台上摆了好几道菜,有辣椒、空心菜、韭菜,余大富光着膀子喝着酒,两只上百斤的猪在栏里叫唤,暂时不理它们。
余半文吃着饭,心里想不通余正飞唱的是什么意思,问任硕美:“妈,拐叔唱‘晚上关门白天开’,是什么意思?他是唱流氓歌吧。”
任硕美微笑着耐心地解释:“拐拐唱的是花生。花生的叶子就绿色的,所以他唱‘绿脸蛋’;花生的花开在蔸下,所以他唱‘穿花鞋’。你没看见花生对着长的两片叶子天一黑就合拢起来了么?所以他唱‘晚上关门白天开’。传说花生怕鬼,所以合拢叶子,其它庄稼是没有这种现象。再就是,花生长在土里,他就唱‘生堆孩子给妈带’。其实,一说出来你就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
余半文明白过来,夸赞:“拐叔还真会编!的确是这么回事。”
余大富不愿听,岔开话题:“如果不下雨,我明天干脆去帮斑婆子挑几担水,我看她实在吃不消。那个茅房虽然我们没有去用,空着,但是他们家也花了钱,总觉得不帮一下过意不去。”
任硕美想了一下,表态:“去帮一下就去帮一下,双抢时我们家的牛走不快,没有帮她耕田,别人多少帮了点,不帮一下,好像我们还记着什么仇一样。”
余大富再往深处表明帮一下斑婆子胡巧云的理由:“帮了她,九批也会在阴间感激我们,死者为大!”
任硕美听得眉头直皱:“你喝多了!谁希望鬼来感激?闭住嘴!”
当天晚上真的下了场大雨,把地淋透了,禾苗的水不用放,气温也降了几度,真是场及时雨。
下了雨,担心花生在土里发芽,大家鼓着的劲不敢松懈,起早贪黑在地里忙碌,人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汗馊味。当地里的花生全部挑回了家时,人鼓着的那个劲才软了下来,好像抽了鸦片烟,没半点气力。
接下来的活就轻松多了,大家坐在树下边摘花生边聊天,正如文人墨客理想中的农家生活,够得上惬意。这种惬意也不是绝对的,倘若天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就有冤枉事做。铺在晒谷场的花生下几点雨就要火烧屁股般扒拢装袋,扛到室内;可是,等你扛完大汗淋漓想松口气时,天又睛了,又要扛出来晒。一天搞几次这样的运动,有痔疮的人准得拉血,但没办法,种田人靠天吃饭,天要折磨人,人拉血也要忍受。
花生拔过之后,地里多少会留下一些,断在土里要用锄头去挖。自家的地没有谁会允许别人去挖,除非自已初步挖过主动放弃,不然,见别人在自家地里挖花生,免不了要吼上几句。
一大早,任硕美安排余春雪云放牛,余半文去地里挖花生。余半文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竹篮,软绵绵地朝自家地里走去。走在山坡上,远远就望见有个人影在自家地里弯着腰挖得起劲。他火气马上上来,劲儿也有了,急匆匆赶过去,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家伙。
走到近前,余半文鼻子都气歪了,原来是冤家对头猪婆嘴,想想以前和他同桌时没少受他的欺,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心想,你周家村的人敢跑到我余家村来挖花生,吃了豹子胆,今天就要好好收拾你!
“你妈的,猪婆嘴,这是我家的地,你在这里挖个鸡巴毛!快滚,不然篮子都踩烂你的!”余半文气势汹汹。
猪婆嘴不但不滚,还继续挖,把余半文的话当作耳边风。余半走到他跟前,说:“你是聋子,没听见我说话么?快滚!”
“你把我的篮子踩烂,算你有本事!”猪婆嘴不怕,直起腰说,“我是捡花生,不是偷你家的,我为什么要滚?”
“唷呵……”余半文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扔,挽起袖子说,“好言难劝该死鬼,今天不给点颜色你看你不会走!看你的样子还想翻老通书,以为我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