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受了万事通的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日子照样过,而且眼看地里的花生就要熟了,可以卖点钱,买只新碗买双新鞋,是不怎么吃紧的事。他万事通再能骗,挨了那么多骂,估计活不到六十岁就要天收地殓,成为短命鬼。用李香菊的话说,不单会成短命鬼,还会抛尸,就是死在野外没人收尸,让野狗吃。
在城里待了几年的余耐秀才开口对大家说:“这些跑江湖的人,就是到乡下骗骗人,在城里谁也不会相信。你们要买他的胶水,我当时也不好怎么说。”
显然,余耐秀就是事后诸葛亮,她如果真的知道是骗人的把戏,自家人去买,为什么不阻止呢?李香菊当面怼得她哑口无言,她便又改口说:“在乡下什么都不方便,尿布洗了,没有好天的话,还要用火烘干。在城里,在我家旁边有个玻璃厂,尿片挂在那里一下子就干了。再过两天我就回去,还是在城里好。”
“亏你这样说,不然,谁又会想方设法到城里去呢?还是你命好哦。”李香菊羡慕地说。
过了几天,余耐秀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回到城里去了。余半文心里失落落的,再也抱不到姑姑的小孩玩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五毛钱的心疼慢慢痊愈,大家的心又归于平静,想着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比如东家死了一只鸡,大家都知道,怕是打鸡瘟;西家的鹅下了一个拳头大的蛋不见了,大家都知道,怕人家怀疑是自已捡的。余半文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多少也会关注一下,也就知道泼妇黄菜花家的茅房最好别去,闹不好用杉木板钉的茅房门没关好,可能明明是她自已粗心,结果掉了小鸡小鸭进去,又赖到别人头上来;也就知道,余旺子家去不得,他是杀猪的,家里有血腥味,去了身上带了味道回来,自家的猪嗅到了可能就不吃食;也就知道,坟地上不能撒尿,撒了,得罪了死人会患尿结石……
不过,目前余半文最关注的是壮婆子小丽,知道自已撒了土在人家头上不说,现在又无缘无故把人家得罪,是有些理亏,又不可能去道歉,虽然以前吃过她的撒了白糖的饼干。
已是下午,太阳仍似一团火,鹅卵石都要烤化了,赤脚板踩上去,老茧再厚烫得也受不了。还是在那堵不知哪年留下的沙土墙边,古樟树下,余半文老远就看见余小丽和杀猪匠余旺子的女儿余小花面对面蹲着玩石子。他很想去看看他们到底谁玩赢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她们都不理会余半文,好像不知道有人来了。他咳了一声,白咳了,她们装作没听见。看了三个回合,余小丽赢了,他有些耐不住性子,说:“女人就喜欢玩这个,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去抓屎!”她们只管他说,继续玩得起劲。他也不走,继续欣赏。只见余小丽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自已吃一颗,给了余小花一颗,吃得津津有味。他干瞅着,也不好说什么,嘴里似乎有东西涌出。余小丽边吃还边问余小花:“好吃么?我口袋里还有,玩三个回合咱们再吃。”余小花点点头,两只灯笼眼笑眯眯的。
“没什么好看的!”余半文自言自语,转身准备走。余小丽又对余小花说:“我的糖就是不给某些人吃,只给你吃,馋死他!”余半文知道她是故意说给自已听,扭头回了一句:“狗屎糖!吃了长狗屎牙!以为我家就没有么?比你们吃的大多了,也不要指望!”
余小花以为是真的,抬起头看着余半文似笑非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问:“你家有,又不见你拿出来,躲着吃,你也别指望别人家的。”
“我从来不躲,当着天当着地吃,但不可能吃的时候叫你们来看!”余半文抛了一个厌恶的眼神给她们。
“嘻,猫头上留得住干鱼么?家里有,信他!”余小丽不信,还嘲笑了一番。
“壮婆子,有你的事么?有没有都与你无关。我是跟小花说话。”余半文心里堵着气,凶小丽。
余小丽被凶了,起身说:“小花,咱们走,不在这里玩,换个地方。”
“用狗屎糖收买人心,坏得很!又馋到人么?”余半文说了这句,自已先走了。
余半文走了,余小丽和余小花却不走,仍在沙土墙边玩石子。
也不知该去哪里,余半文想找个伴玩,又不见余小强和余小锋,很是无聊。余正飞或许和余半文一样,闲无聊,在小沟边竹丛下哼着神仙都听不懂的小曲,见到余半文便说:“猴子,这沟里有大鱼,我刚才看见了。”余半文不信他的鬼话,也不愿搭理他。余正飞仍是正言正色地说:“猴子,真的有,你就是不信!”
余半文没好声气地说:“有你个鬼,有,你去捉呀,说给我听干什么?”余正飞说:“好心告诉你,你还不信,我去叫小锋来捉。”
余半文感觉余正飞好像没说假话,真的沿着水沟走,搜索大鱼的影子。余正飞见他上了当,直乐,说:“猴子变成猫,想吃鱼了,哈哈……”
余半文似乎没听见余正飞的嘲讽,瞅着水沟眼都直了。
原来真的有条大鲶鱼在水里,沟里水浅,鱼的脊背都露在水面。他挽起裤管,跳入水沟把鲶鱼捉住,用手指抠住鱼腮提了上来。
“出了鬼,真的有大鱼,被我说中了!哦,记起来了,刚放过水,这鱼是从水库里跑出来的。”余正飞羡慕得很,说完也沿着水沟走,眼睛盯着沟里,也希望捉到一条大鱼。由于他腿脚不便利,眼又盯着水沟没看脚下,一滑,摔进了水沟。
“哈哈,大鱼大鱼……”余半文见了大笑起来。
“猴子,还笑,还不把我拉起来?”拐叔在水沟里直叫。余半文不拉他,说:“谁叫你骗我,这就是骗人的下场,再骗我,掉到粪坑里去,就是不拉你!”
“天哪,你不是捉到大鱼了么?我骗了你吗?快快快,帮一下忙。”余正飞实在爬不上来,态度温和地说。余半文在旁边拔了一个栅栏的木桩递给他,说:“拄着木棍,你不就上来了么?我拉你,把我也拉下去,我才没有那么蠢呢。”
余正飞上了沟,一身的泥,对余半文说:“这鱼是我告诉你的,一人一半。”“一人一半,你真会说,给你半片鱼鳞,要不要?”余半文拎着鱼边说边往家跑,生怕余正飞会抢他的鱼似的。
余小丽和余小花都看到了余半文手里的鱼,忘记了刚才吃糖馋他的事,两人都问他的鱼是哪里捉的。余半文骄傲地说:“哪里捉的?天上捉的!”
“小气鬼,不说,还不是觉得没给你糖吃。”余小花一针风血地说。“是吗?我像是爱吃糖的人吗?我爱吃糖也能长得膘肥体壮,熬得出半锅猪油来!”余半文乜斜了小丽一眼说。
“我可没犯你,你别看着我说!”余小丽很是气恼,原想说一下就算了,又觉得这亏吃得有些大,补充,“我能熬得出半锅油出来,你妈洋猪婆就能熬出一锅,够你们全家吃半年!”
“你骂我妈干什么?我妈犯了你吗?我指了你小丽的名,道了你壮婆子的姓么?”余半文不想破坏捉了一条大鱼的好心情,没有往激处去,而也毫不留情,说,“你以为我就找不到你妈的缺点么?你妈脸上有个疤,疤边有颗痣,痣上有根毛,哎哟,像什么玩意,我都比喻不上来。你这样子也是天下第一,也只有笨笨喜欢,我不妒嫉。”
“流氓!”余小丽一听就急了,,“再说,你再说……”
余小丽像是要哭了,余半文见势不好,拎着鱼赶紧跑回家去。
“小丽,猴子老是拿笨笨来取笑你,再这样就告诉他妈去,保证他又要挨一顿打。这样翻了脸也好,以后看他还好意思来你家听收音机么。他叔叔家不开收音机,就跑到你家来。你打开来给他听什么呢?浪费电池。”余小花安慰余小丽。余小丽没心情再玩石子,余小花也再没吃到她口袋里的糖。
晚上吃鱼,鲶鱼没有丝骨,不用担心骨卡喉咙,边吃可以边说说话。“妈,我们家也去买台收音机呗,《杨家将》很好听,正讲到穆桂英挂帅。”余半文说。“有什么好听的?好好读书,把牛喂饱,才是正事。”任硕美说。
“村里好多人家都有收音机,我们家没有,去别人家听,让人瞧不起。”听母亲这样说,余半文鱼都吃得没味儿。“知道人家瞧不起就别去人家听,你看我会去么?谁挂帅又关我们什么事呢?”余春雪懂事地说。
“多嘴!你又懂什么?不听,永远挂不了帅,只能成个喽罗兵,穆桂英拔根毫毛都能敲死你!”余半文拿余春雪出气。“你叫她拔根毫毛来敲敲我看,我就不信她的毫毛比棒槌还粗。听疯了!”余春雪也不客气。
任硕美在一旁眼睛鼓了几次,若不是余半文今天捉鱼有功,哪里由得他说那么多废话。此时此刻,恐怕不发点威震不住场,她正要开口,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哎呀,好香的鱼,我口水都出来了!”是余正飞来了。
“吃过饭了么?在我家吃一点。”任硕美冲走到门口的余正飞说。“饭是吃过了,我是来吃鱼的,这鱼有我的一半,是我告诉猴子水沟里有大鱼的。结果呢,弄得我还摔进沟里去了,死也爬不上来。”余正飞脸上带着笑容说。
“这个我知道,你若不骗他开心,这鱼确实捉不到,真的要感谢你。”任硕美客气地说。此时,她碗里的饭吃完了,把碗撂在灶台上。
余正飞来的目的除了说自已摔进水沟之外,最主要的是传递一个消息:杀猪匠蚂蟥余旺子准备建新房,木料都买好了,花生收上来就烧砖。目前大家住的都是土坯瓦房,要建红砖青瓦确实是件令人既羡慕又妒嫉的大事。
“蚂蟥是屠夫老板,杀猪赚了点钱,余家村第一!”余大富也放了碗,搔着头皮说。
“爸,他是第一,我们家也建,排第二!”余半文天真地说。
“卖屁股建!你爸又不会杀猪,种几亩死田!”任硕美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让气氛趋于凝重。
余正飞笑了笑,分析:“洋猪婆,也不能这样说,不杀猪的就永远建不起新房子么?现在政策不像以前,舍得力气,多种几亩田,说不定也能发财,不可能政策只为杀猪的着想吧。”
“想多种也不行,一个人头就一亩三分田,总不可能去抢别人家的种。真可以抢,也抢不过人家,注定穷死掉,永远住在潮湿阴冷的屋子里。”任硕美很悲观。
说曹操曹操到,余旺子的老婆杜海红走了进来,见里面实在太挤,又退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说:“刚才我听春姑在说小丽,以后不准她和猴子玩,说老是受欺侮。”
“猴子,你身上骨头又痒了,今天和小丽吵架了?”任硕美质问余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