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是吵了几句,但没打架,吵得也不凶,大不了以后不和她说话。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还回家告状,少见!”余半文如是说。
“你一个男的和人家女孩子吵,也不害臊!”余大富指责余半文,也是怕任硕美急气攻心又要动手,赶紧插话。
“我和女的吵不得,你和妈就吵得,你怎么就不害臊呢?说我……”余半文把碗也撂在灶台上,憋着一股子气。
“你妈是我老婆,小丽是你老婆么?”余大富俨然忘了自已的身份,这幽默感真够水平。
“老婆不是女的么?鬼要她做老婆,胖得像猪!”余半文又俨然忘了母亲的尊容,力争到底。
父子俩这样斗嘴,把余正飞和杜海红笑歪了嘴。杜海红对任硕美说:“你看你家猴子,油腔滑调,不简单哟,不好管哟!”余玤飞则面向余半文说:“猴子,说人家小丽胖得像猪,你妈更胖,你又怎么说呢?”
“关你屁事!”余半文无话可说,顶了一句。
“总是这样死丑烂犟!有人在你就犟得起!”任硕美抛出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有外人在,今天就要赏个栗凿子给你吃。
大人们继续议论着建新房的事,余半文洗了脚,倒在厅堂的竹床上睡。余春雪不敢靠近他,生怕又要受他的斥喝,在大人身边做乖巧的听众。
不知不觉,余半文睡着了,梦见自已正躺在自家的新房里听着收音机,楼板是新的,没有灰尘掉下来;地面铺了水泥,老鼠打不了洞。过往的行人在门外啧啧:“哎呀,这是余家村最漂亮的房子!哎呀,这小孩真有福气!”
说到梦,余半文是经常做,醒来一场空纯属正常。梦和现实的距离遥远又遥远,而依然有梦,起码可以在梦里得到些许满足,这无疑亦是一种幸福。若是连虚无飘渺的梦也没有,白天黑夜一个样,恐怕活着更没有滋味。
余半文梦到砖瓦房,梦到外人的羡慕,醒来以为是半夜,其实大人还没有睡,是讨厌的蚊子叮了一下他的脚板,把他疼醒了。他的脚板皮虽厚,但蚊子叮得进,且过后特别痒,不像皮薄的地方痒得难受可以挠破皮,以痛克痒,皮厚指甲奈何不了,只有不停地在竹床上摩擦。
余春雪呵欠连连,要不是余正飞和杜海红有说不完的话,早就倒在床上进入穆大帅的大本营,瞧瞧她的毫毛是不是真如余半文说的有那么厉害,拔一根就能结束一个人的性命。任硕美见她困得很,催她擦了身子洗了脚,余正飞和杜海红才各自回家去了。
任硕美安顿好余春雪,余大富也把家务处理完,两公婆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睡前习惯性地看了看余半文。余半文半睡半醒没有动。余大富借着灯光瞧了瞧他的脚板,说:“猴子的脚板也起了老茧,像他爷爷,到时可能也要用小刀削掉一层皮才走得路,这叫‘隔代遗传’。”任硕美不赞同,说:“一下床就光着脚到处乱跑,是走出来的茧,不是天生的。”余大富不再吱声,两人各就各位,睡觉,做梦。
翌日,余半文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呈现在他眼前的仍是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一切都没有改变。有只早起的麻雀站在窗台上歪头歪脑地瞧着他。他没有动身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注视它的一举一动,心里话:“雀儿,你进来吧,家里的谷子就搁在板凳上等你来吃呢。我没有看见你,我睡得正香哦。”若是麻雀听从了他内心的召唤就好办,只要它一飞进来,他把一半铁皮一半玻璃的窗户一关,准能逮到它。逮到它,把它的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一剪,再用根纳鞋用的细绳拴在它比稻草杆还细的脚上,它就成了他最好的伙伴。
余半文眯缝了好一会儿的眼睛,站在窗台的那只麻雀始终没有飞进来,仍在原处歪头歪脑地东张西望着,犹豫不决。他心想:“这鬼精灵肯定知道我在偷看它,所以不敢进来。说实在话,真逮着了你,我也不忍剪你的毛,剪了,你怎么自由快活地飞呢?”他干脆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麻雀,说来也是怪事,它竟然不怕他的眼神。他用手拍了一下竹床,它才呼地一下飞走了。麻雀飞走了,他的心宽慰了许多,好像自已又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好事。
火热的双抢开始了,家家户户忙得不亦乐乎,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没有谁有时间聚在一起闲聊,都希望快点把双抢搞完。
夏收第一件大事就是交公粮,把公粮交了,余下了多少粮食,估计一下,有没有多余的可以卖两个钱。余大富家从来没卖过谷子,一家七口,养猪养鸡又养鸭,够自已吃就不错了。
孩子们最喜欢交公粮,因为可以坐手持拖拉机。两家人拼一车,比起用牛拉板车拖谷子去粮管所来,省了力气速度也快,就是要费半袋谷子的钱。这次,余大富和余火金说好了,他们两家拼车一起交公粮。
谷子装进了袋子,摆在晒谷场,袋子上面写好了名字,免得两家的粮食搅混了,就等手持拖拉机来。突突突,手扶拖拉机终于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袋子搬到了车上,堆得比人还要高。袋子上最少要坐四个人去搬粮食,不太好坐也要坐,只能求师傅开车稳一点。
余半文和余小丽一直在旁边看着,都想坐手持拖拉机去交公粮。
余半文只是提了一下想去,任硕美边抹脸上的汗水边咬了一下牙,问:“你去干什么?”他便打消了念头,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
开车的师傅摇响了手扶拖拉机,马上就要开走了,余小丽拉了一下余半文的手,他站着没动。她不管他了,双手攀着拖拉机的后挡板,就要往上爬。拖拉机在慢慢地往前开,太危险了,坐在谷子上人都劝的她不要爬,但劝不了,她就是想爬上去。
一向脾气挺好的余火金哪里的火都来了,拿起了车上的扁担,咬着牙敲了一下女儿攀着车子的手。余小丽疼得难受,赶紧松开了手,卟地一声,趴在了地上大哭起来。
这次,余半文打心眼里佩服余小丽的勇气,看来,平时真的小瞧了她。他走上前去,想看看她的手有没有被她父亲敲出血来。她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搓着被敲疼了的手,眼泪汪汪。
“还好,没有出血。”他拉着她的手看了看,说,“你敢这样爬车,胆子真大。”
她没有说话,哽咽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又过了些日子,大家开始动手拔花生。雨没下,先拔黄土地里的,黄土松软,好拔。乌沙土里的花生不下场雨拔不出来,硬要拔,很多花生会断在土里,损失大。乌沙土种出来的花生没黄土里的大,但饱满,不像黄土里种出来的壳大,仁不一定大,稍微晒一晒,抓一把在手里摇一摇,就能听见仁打壳的响声。余半文最喜欢拔黄土里的花生,苗不长,拔起来不用费多少力气,可黄土地相对乌沙土地要少,只有两三亩,一家人齐上阵,一两天就拔完了。
拔了的花生不急着挑回家,铺在地里晒两天,等到苗晒枯了,就可以用稻草绳扎成一捆一捆挑回家堆在屋檐下,有空就慢慢摘。
大家最希望的是下场雨,把地表打湿了就停,好拔花生。若雨不停,是拔不得的,久了花生就在地下长芽,不如不下雨。老实说,老天要满足农民的需求,也是非常头疼。
有道是,“秋高越伏,热得发哭”,天天热得人不得安生。乌沙土晒成了石板,锄头都难以砸进去。可是,花生到了收获期,苗有的开始发黄,有的已经枯萎,再不动手花生与苗相连的那根须腐烂了,更费事。大家心里都很急,纷纷扛着锄头去地里挖花生,抢收。咬紧牙关一锄头下去,撬起来一块硬邦邦的土疙瘩,想拎着苗把土抖掉是不太可能,翻过来用锄头背砸,土疙瘩砸成碎块,依然和花生难舍难分。这样挖,一天挖不了多少,手臂震得又酸又麻,手掌上起血泡,相当辛苦。
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浇水,浇过之后再拔,和下了雨差不多。一块地全部浇一遍水也会累死人,水源较远,要一担一担挑,浇完不及时拔,过了个把小时,还是拔不出来。最后,大家都采用点蔸的节水办法,每蔸用长柄尿竹筒舀水倒一点,倒了马上拔,省水省力气,相当不错。太阳底下,挑着尿桶到小河边打水的人来来往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抗旱保苗。
尿桶平时放在房间的床头,方便夜间撒尿,撒满了,挑到地里肥韭菜,效果显著。尿放久了就成了老尿,颜色像老酒,故而,有人见别人从家里挑尿出来,打招呼时就会说句:“挑老酒呀。”而见人喝酒喝多了,又会说句:“喝多了老尿!”老尿不动不臊,再撒一泡进去,击起尿波,就比较难闻,而人们已然习惯了这种自然味道,你在床头拉,我在床上听,没谁会恶心。有讲究点的人家,会在尿桶前挂一块布遮挡,但基本上没人愿意这样做,无布挡着直来直去更方便。
尿桶一般都比较大,装满了尿有六、七十斤重,用两只尿桶挑水,妇女儿童是干不了这样的活,都由壮年男子去做。余大富瘦是瘦,但长年累月在田地里锻炼,力气有点,两百斤的担子挑得起。天气实在热,只见他身上的蓝布衬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水在背上结晶出一片盐渍来,看上去像覆了一层霜。
水挑到地里由余半文用尿竹筒点蔸,余大富再挑两个空桶去河边打水,反反复复,肩磨肿是正常事。任硕美则头上顶着发黄的草帽,脖子上挂条湿毛巾,负责拔花生。她的眼睛比较娇气,汗水流进去几滴眼角就会烂,起眼屎,看东西都模糊,很不好受。尽管她不停地用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珠,两只眼还是被汗水腌得通红,像患了红眼病,晚上不注些红霉素软膏怕是不行。余春雪扎着两条人见人嫌的黄毛辫子,拱着鹅蛋大小的屁股和母亲一起拔花生,看上去拼了小命儿,可没母亲拔得三分之一快,这让余半文很是不满。
“春雪,手脚快点!吃起东西来比谁都快,做起事来就磨洋工,看着心里就有气。”余半文催促。“嘴巴就知道搁在别人身上,你怎么不快点?多点几蔸一起来拔,不就快多了么?”余春雪手里拎着一蔸花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噘着小嘴说。
“慢了还说不得,要不你来点水,我来拔,你又干得了吗?”余半文见她站着,说,“说话归说话,别站着不动,快快快!”
任硕美捶了一下腰,说:“祖宗个天,别磨嘴皮了,都快点干,干一会儿去树下歇歇,这天实在热。”
余春梅和余兴文嘴巴没有余半文多,没人问他们什么,就是低着头默默地干活。余德文偶尔会说两句话,所以,大家都说余半文吃多了鸡屁股,话最多。
左手边是余火金家的地,余小丽也在拔花生。余火金身材不高,腿肚子非常粗,挑着两尿桶水走起来比余大富稳多了。孟春姑听任硕美说天热得受不了,接嘴:“洋猪婆,我看这田地是种不得,会要人命。还是人家友才好,哪里用得着晒太阳?所以说,小孩读书是个大问题,读不得书,走我们的老路真的没出息。”
“是啊,你家小丽蛮听话,读书做事都好,我们家的孩子不行,就知道玩,大了注定要修理地球。”任硕美边说边拔花生,不耽误干活。
母亲又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已的威风,余半文肚子里的气又胀起来了,但不敢顶撞母亲,又把余小丽给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