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六叔公道:“国英啊,当初承钧病糊涂了,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把家业交给他三弟,当时你就不该心软,放任承钧私心行事。”
蔡巧珠一听这话涉及丈夫,当下冷冷插口道:“六叔公,我们承钧病是病着,却怎么糊涂了?又怎么私心行事了?这种罪名可别乱扣。”
六叔公本来想吼她一句“妇道人家怎么乱插嘴”,但想想日间薄四友的待遇,就忍了下来,说:“他们三兄弟,明显承构年纪大些,为人沉稳些,行里行外的事情
也更熟悉些,可承钧这个做大哥的却不考虑这些,只因为不是一母同胞,就硬是把家业交给了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三弟,这不是私心行事是什么?”
蔡巧珠一股气涌上来,正要说话,吴国英已经道:“六叔的意思,是应该将宜和行交托给承构?”
“没错!”六叔公道:“他们兄弟生母不同,所以亲疏有别,但是国英啊,对你来说,那却都是你的骨肉,都是一样的。我们是生意人,不像读书人那般讲究什么嫡庶,只要是自己的骨血,又有出息,那就行了。”
吴国英点了点头,说:“六叔是觉得,我家老二更有出息?”
六叔公看吴国英点头,便认为是他也认同自己的看法,说道:“承构肯定是不如承钧的,但至少比昊官好得多。”
吴国英又问其余族人:“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众族人都点头,只有十五叔公在旁边冷笑。
吴国英转头问吴承构:“你怎么说?”
吴承构讷讷道:“这是叔公、叔伯们抬举我了。”
却没有推让,这句话反而像在谦虚。
吴国英呵呵两声,道:“那好,如果现在我做主,把家业交给你,你打算这么做?”
吴承构“呃”了一声,嘴角一抽,说:“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哪里还有办法!”他可不想在这关键时节,代吴承鉴进粤海关监督府去送死。
蔡巧珠眼看这个二叔只想拿好处,却不愿意扛担子,心中更是鄙夷。只是这时吴国英既把话接了过去,她也不好再插口了。
“宜和行搞到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是难以回天了。”六叔公叹出一口气:“别说承构了,就算承钧现在忽然间病好了,他也挽不回这个局面。”
吴国英道:“那六叔的意思是?”
六叔公道:“如果昊官今晚进粤海关去,做一次像样的一家之主,抗得起这个责任,那宜和行也不是没有救。”
吴国英道:“这话,恕我耳拙,没听懂。”
“你一定要让我将话说的这么明白么?也罢,这坏人就由我来做吧。”六叔公道:“国英啊,宜和行可以倒,但在西关的福建吴氏不能倒,昊官一个人可以出事,但满西关的吴氏宗亲,不能跟着陪葬啊。”
十五叔公冷冷道:“你这意思,是打算让昊官进监督府,把债务全扛起来,然后让吴氏全身而退么?”
“全身而退,只怕是不可能的。”六叔公道:“但如果今天晚上,在昊官进监督府之前,把家业分割清楚,保下一部分产业给大房、二房,那不但国英你的子孙可以东山再起,我们满西关的吴氏宗亲,将来也都还有指望。”
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了,蔡巧珠总算全听明白了,道:“六叔公,你这是要让我们家分家么?”
“唉,劝人分家是恶事,我也知道,这个坏人不好做。”六叔公叹出一声,“可是现在不是寻常时节啊,到了这个田地,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么?分出去一个人,就保住了一个人,分出去一份家产,就保住了一份家产。国英你说是吗?我这为的还是你的子孙啊。”
六叔公说着,老眼就有些见湿,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眼油,另外桌子上,一起来的吴氏宗亲纷纷附和:“六叔说得对!”“六叔说得在理!”
吴国英沉默着,良久不说话,但蔡巧珠却感到他呼吸似乎有些不稳,就在她担心公公要生气发作时,吴国英却心平气和地说:“老二,你怎么说?你也想分家吗?”
吴承构忙道:“没有,我从没动过这个心思。”
吴国英道:“那么你是反对了?”
吴承构慌忙道:“这……六叔公说的,也有道理。儿子本不想分家,但现在我们吴家,能保住一个人是一个人,能保住一份钱是一份钱。如果把我们摘出去,我也就算了,主要是光儿那边也能保住啊。”说着他转头问蔡巧珠:“大嫂,你说对吗?”
他想着分家这事如果能成,不但自己能得利,大房那边也能保全,大嫂一定会帮着自己说话。
不料蔡巧珠却断然道:“承钧虽然病了,但他和昊官骨肉相连。我知道他的性子——从来只有他这个做哥哥的代弟弟的扛灾挡难,断没有躲在后面让弟弟的去送死的道理。”
这句话说出来,吴承构的脸就热辣辣的,几乎要挂不住了:“大嫂,你这说的算什么话!”
“我说的是什么话,你心里很清楚!”蔡巧珠道:“总而言之,昊官今晚进监督府,如果平平安安最好,若有个万一,承钧病着走不了,我也是不会走的。有什么灾劫,我们兄弟叔嫂一起扛。”
吴国英道:“那大房是不打算分了,老二,那就你分出去吧。”
兄弟三人,只分出去一个,吴承构觉得这会子应了,传出去实在不好听,但为了脸面而说一句不分,回头出事就是死路一条,嗫嚅着竟开不了这个口。
吴国英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冷,摸着胸口,说:“那你打算怎么分?”
吴承构道:“我……我……阿爹,我真不是为了分家产,只是觉得六叔公的话有道理。”
“别废话了!”吴国英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分?要钱?要地?要宜和行?还是要福建的茶山?”
吴承构道:“咱们家的钱……都被封了,地都在县衙有备案,宜和行……既然是大哥的安排,还是给老三吧。”
他不要的这些,眼看都是拿不到手的,至于要的……有些话,他实在不好说。
这时候六叔公道:“国英啊,我听说,这些年承钧除了十三行的买卖之外,还有一些生意产业布置在了暗处,和十三行大买卖虽然没法比,但胜在放在暗处,不如就把这些分给承构吧。”
吴国英冷冷道:“哪些产业?”
吴承构还有些厚不起脸,他老婆暗中扭了他一把,吴承构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
所谓“狡兔三窟”,吴家这么大的产业,又清楚当十三行保商的巨大风险,岂能不留一两条后路?所以一直以来都暗中布置有一些产业,寄存了一些散钱,以备不时之需,这并不是从吴承钧这里才开始。吴承钧接管家业之后,新添置的暗产也没瞒着父亲,所以吴国英都很清楚。
这时他颤抖着手——也不知道是因为怒还是因为悲——接过看了一眼,就交给吴承鉴道:“你看看。”
吴承鉴微笑道:“大嫂先看。”
蔡巧珠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写的这些她也都知道,便说:“难为二弟了。”仍然将单子交给吴承鉴,道:“昊官你是当家,你说了算。”
吴承鉴这才扫了一眼,对吴承构说:“二哥,这单子有一半是戴二掌柜拟的吧?”
吴承构眼皮跳了跳,没搭腔。
幸好吴承鉴也没深究,只是说:“行,只要阿爹、大嫂没意见,这些就都归二哥了。往后我们兄弟仨就分开过,我和大哥这边一起过,二哥你那边自己过。不过有两件事情我要说清楚。第一,这张纸上的东西,戴二掌柜能知道,那些盯着我们的人兴许也能知道,所以如果宜和行出事,这张纸上的产业能保住多少,那就要看造化了,二哥你得想明白了。”
吴承构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吴承鉴又道:“其二,茶山是吴家的,但也是宜和行的,又是放在明面的东西,二哥你想要,只怕吉山老爷那边也不会答应,你拿不走的。”
“行行行!”吴承构虽然让六叔公提了一嘴,旦也知道茶山事关重大,多半是拿不到的,所以就认了,相比于牵入逼捐破产事件而家破人亡,能保有那一部分暗产,已经足够让自己做个富翁了。
六叔公这时却急了,道:“那不行,那样咱们福建吴氏宗亲还怎么东山再起?”
吴承鉴笑道:“六叔公打算怎么样?”
六叔公道:“茶山归宜和行的那份子股,多半官府会干涉,但茶山的经营线路,却大可以交给承构,只要承构拿住这条路线好好干,三五七年后,就能再撑起一个新的商行。那样吴家就能东山再起了。”
他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连蔡巧珠都有些佩服了。要知道福建那些茶山西关吴家虽然占了大头,但茶山的种植经营却全都是福建老吴家在做,外人就算侵占了茶山的股份,但要想如同吴承钧一般把这条茶道经营起来,福建老家那边的族亲未必就能答应,那样吴承构就有很大的机会将茶山所产茶叶的经营权拿到手。
吴承鉴笑道:“行,只要福建老家那边的族亲答应了,这条茶道的经营,就都归二哥你了。但如果他们不答应,那我们也没办法。”
“那当然,那当然。”六叔公心中却想,怎么可能不答应呢。福建人做生意最看重人情与熟人,广州这边若骤生大变,福建那边也得惶惶,到时候吴承构出面承揽,福建的族亲们自然不会放着姓吴的自家人不要,却把茶山茶道的经营拱手让给外姓人。
吴承鉴又道:“既然二哥都已经规划好了,那么诸位叔公、叔伯与宜和行挂钩的生意,不如也一股脑都转到二哥那边去吧。”
六叔公等唯恐被这次事件牵连,正是求之不得,都是应好。唯有十五叔公道:“那份子钱,我就当不要了,我在西关和广州城内还各有一个铺面,日子虽然难过了些,但还活得下去,不用靠算计自家人来吮血吃肉。”
吴承构被讥讽得脸皮僵硬,几乎就要吵架,难为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吴承鉴道:“只是这产业过户的文书、证明,一时半会弄不好,要不等我从监督府回来再……”
他还没说完,吴承构就急忙摸出一堆东西来,说:“不能等,不能等!”
万一等来的是监督府的查封令,那可怎么办!
众人定眼细看,只见吴承构摸出来的不是转让文书,就是白契稿子。
吴承鉴笑道:“二哥做事果然周全,连这些都准备好了。”
既有准备妥帖的文书,又有宗族见证,当下花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吴国英和吴承鉴父子就签押画定,吴承构拿到了这一沓文书,心头大定。今天的这个结果,可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得多。
“事情完结了。”吴承鉴笑了笑,对六叔公等道:“我还要梳洗梳洗,回头好押银子去监督府,各位叔公叔伯,好走不送。”竟是下了逐客令,
六叔公等已经达到了目的,纷纷告辞,十五叔公落在最后,道:“昊官……”
“十五叔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吴承鉴笑道:“但也请十五叔公放心,我们福佬有句老话:天地补忠厚。十五叔公为人忠厚,将来必有后福。”
所有人走了之后,吴承构还在摆弄他那一堆的文书,眼睛竟离不开了。吴国英也站了起来,杨姨娘要扶时,不提防被吴国英狠狠打了一个耳光,把她母子二人都打懵了。
却见吴国英一手扶着吴二两,另一只手指着杨姨娘:“你给我生的好儿子!”
杨姨娘跌倒在地上,叫道:“老爷……”
“别叫我老爷!”吴国英道:“既然都已经分家了,以后你也不用在我跟前吧,跟着你的好儿子,过你的日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