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和三少的船到了!”
“啊?那个败家子?那快去蹭钱!”
外面响起了锣鼓声,把吴承鉴吵醒了。
贴身小厮——好吧,这个和吴承鉴一起长大的家伙其实已经过了“小厮”的年纪了——吴七上前说:“三少,快到神仙洲了。”
吴承鉴醒了醒神,将舱窗推开一条线。
原本还算平静有序的白鹅潭,这时人船耸动,天色已经昏暗,吴承鉴所坐的这艘雕花楼船开到哪里,哪里水面上的船只就点亮了灯。远远望去的话,就像整个白鹅潭的渔船画舫全都在为吴承鉴的楼船点灯让道。
“三少,撒钱不?”有人在舱门的方向问,那是吴承鉴手下的“四大帮闲”之一,人称穿隆赐爷,“穿隆”在粤语里面是(钱包、口袋、米缸等)破了个洞的意思,一个人被称为“穿隆赐爷”,就是说这个人不但会花钱,而且会败家,不过每一次他都败得让吴承鉴倍有面子,所以吴纨绔手底下少不了他。
“撒。”吴承鉴没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然后,穿隆赐爷就开始站在船头撒钱了——两旁蹭过来的,不管是渔船还是画舫,哪艘船的灯亮了,他就撒一把铜钱过去,雕花船一路走来,一路灯亮,一路铜钱当当响,每一把铜钱撒出去,都会蹦出一句“三少好嘢”。
欢呼声就这样响了整条水路。
吴承鉴在船舱里眯着眼睛听着,虽然明知道这些捧场都是撒钱撒出来的,但反正自己又不缺钱,几箩筐的铜钱就买来一路欢呼,这感觉,小爽。
吴家的钱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却是大浪打来的——风能刮得来几个钱?只有倚靠乾隆皇帝“诸省禁海、只剩广州一口通商”的国策,再拿到天下仅有十几张的华洋贸易许可特许令——也就是所谓的“十三行执照”者——然后承揽全中国对外贸易的十几分之一,这样的赚钱,才叫真·富可敌国啊!
跟吴家每年翘起腿就赚到的金山银海相比,这点铜钱,用广东人的话讲——“湿湿碎啦”!
这时是乾隆朝晚期,广州白鹅潭上千帆凑集,却都不是商船,也不是战舰,而是成百上千的花船画舫。无数画舫之中,有一座连体船尤其巨大,那是由五十几艘大船钉合而成,望过去如同个一座水上城堡一般,这样巨型的连体船别说出海,在江上都走不远,然而甲板平稳如陆地,其上又有三层楼台,这就是白鹅潭有名的水上花寨,当地人称“神仙洲”。
今晚要上神仙洲的船只很多,三个靠寨码头都排起了长龙。
但吴承鉴的雕花船开近神仙洲,却并不排队,神仙洲特意为它开了第四个靠寨码头,却没人鼓噪也没人不满,只有在穿隆赐爷将剩下的半箩筐铜钱一起泼水一样泼出去时,看码头的水夫们才发出集体的欢呼:“三少好嘢”!
看看雕花船要撞上神仙洲,船尾一条壮汉猛地一甩舵,整艘船就横摆了过来,掌舵的汉子伸一只脚过来往神仙洲一踩,就将两层高的雕花船给压住了,稳稳靠上码头,那人跳了过来,踢了一脚,就将一块丈许长、四五尺宽的木板搭了一座便桥。
吴七说:“铁头的功夫又长进了。”
吴承鉴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掌舵的那个壮汉身材犹如铁塔一般,外号铁头军疤,是他手下的“四大帮闲”之一,原是佛山地界的一个洪拳教头,几年前因为犯了事,刚好吴承鉴遇上,花了一笔大钱救了这条好汉,从此铁头军疤就跟定他了。
在广州十三行当纨绔,装逼装到别人眼红在所难免,铁头军疤号称“两膀有千斤的力气”,虽然夸张了点,但只要有他在场,吴承鉴跟人打架从来就没输过。
船既然靠岸,吴七就钻出船舱,他“快嘴吴七”的外号也不是白叫的,声音尖锐响亮得犹如唢呐:“三少到了,姑娘们,快来迎接啊。”
整个神仙洲上下三层所有船舱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不知多少水上娘子、莺莺燕燕,竟相在各舱内齐声叫道:“妾身等恭迎三少。”
早有十几个莺燕快手快脚迎了出来,更有几个跳过雕花船去,就看舱门内钻出个高鼻深目的矮子来,对着那些莺燕嘻嘻哈哈动手动脚,搞得那些莺燕个个惊叫着躲避不及。
几个莺燕啐了那洋人一脸,大骂:“死鬼佬,做乜跑出来吓人!”
这个洋人,也是吴承鉴的“四大帮闲”之一,是个英吉利人,人称短腿查理,这个时代中国人虽然还没养成崇洋媚外的优良传统,不过在十三行行走,有个洋帮闲不但方便,而且长脸,远近的人提起,都要说一句:“宜和那个三少,手底下连鬼佬都有!”
是的,广州的土话,从古到今都把西洋人叫做“鬼佬”的。
吴承鉴透过半开的舱门,看得哈哈笑,手肘撞了撞旁边躺椅上的人:“贻瑾,到了。”
被推的人是吴承鉴手下“四大帮闲”之首,名叫周贻瑾,与吴承鉴同岁。
三年前两个人在北京一见如故,恰逢周贻瑾因为受文字狱的牵连差点入了大狱,也是吴承鉴漫天撒钱把他捞了出来,之后就跟着吴承鉴回了广东。
周贻瑾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这时拍拍躺椅站起来,走了出去,虽在荡漾的舟船之上,举止仍然十分儒雅,只是表情永远都那么冰冷。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最上乘的广缎,帽子样式简单,却镶嵌着一块价值千金的美玉,可就是这般美玉,也盖不住帽子下的盛世美颜。
就不说他“绍兴师爷”的背景,也不说他七窍玲珑的心计,就冲着这张脸,宜和三少都觉得三年前花的钱都值了。
周贻瑾走出了舱门,外头的莺燕们一时就都静了下来,一个个眼睛都盯着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话都说不出来了——吴三少的钱,周师爷的脸,这可是白鹅潭的“双璧”!
周贻瑾却无视满甲板上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身子一侧,优雅地微微弯身,向舱内做个请的手势,吴承鉴这才在这个绝世美男子的请手之中,走出舱门,闪亮登场。
这闪亮不是形容,是真的闪亮。
因为一时间周围忽然多点了十几把火炬,还用镜子反光投射过来,火光大亮,让周围的人看得明白:吴承鉴这个真·纨绔,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中等偏上身材,肤色微黑,五官虽端正,只论容貌却也谈不上多英俊,然而架不住他身后有无数真金白银作背景加持,他出来的时候眼睛也是眯着的,那是两道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的冷光,让别人不爽——但吴承鉴自己显然是不管别人爽不爽的。
一个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四年了。
自从搞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吴承鉴就决定这辈子只做两件事情:一,好好享受上天赐予自己的纨绔生活;二,顺手确保一下让自己过上纨绔生活的外在条件。
莺燕们看见周贻瑾的时候,还只是芳心暗动,等看到了吴承鉴,眼睛都要变成心形了!
这个世界上,比美男子更帅的,当然是钱啦!
会行走的人形金元宝·吴还没出来时,那些个莺莺燕燕都急着往舱门凑,等见到了本人她们反而不敢唐突上前了。却从楼下走下四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来——她们虽是丫鬟,衣服首饰却比那些莺燕还都精美些,看都不看那十几个莺燕一眼,径朝着吴承鉴一福,口中说:“三少驾到,神仙洲蓬荜生辉。”
吴承鉴笑道:“赏!”
这回不用铜钱了,有人端了盘银锭子出来,穿隆赐爷就把银锭子洒了出去。四个丫鬟又跪着躬身,左右一分,让出道路,裙袖曳动间,落在她们身边的银子就都不见了——这钱拿得叫一个不见声色,若是让人瞧见她们动手,那她们背后的主人——神仙洲一等花娘们的名头可就要跟着低了。
吴承鉴看看要上楼,两旁的莺莺燕燕都忍不住叫了出来:“三少!”
那声音怎一个哀怨了得。
吴承鉴笑了笑,看了吴七一眼,快嘴吴七就叫道:“三少说了,给来迎船的姑娘们点灯!”
就有龟奴唱了起来:“点灯嘞!”
第三层十几个舱房就亮了起来,每个舱房的外头各挂了三盏婴儿拳头大小的花灯。这是神仙洲的规矩,客人为花娘挂灯,一盏花灯,代表十两纹银,也是神仙洲三等花娘的一夜陪资。
三十几盏花灯挂上去,那十几个出来迎船的莺燕齐声谢道:“唔该三少!”然后便欢欢喜喜地各自回舱了。
这神仙洲自有其等级与规矩,三等花娘的地位比一等花娘的丫头还不如,吴承鉴是第一等的客人,也轮不到她们来伺候,然而她们还是凑了上来,为的应该就是这几盏花灯了。
神仙洲上共有三层楼,洋毡铺甲板、玛瑙作珠帘,每一层都堆满了海鲜美食,站满了莺莺燕燕,又有本地戏班与外来戏班混杂其中,粤曲昆曲在风中交汇,笙歌伴着晚潮,真是一片人间极乐、风情万种的太平景象。
吴承鉴就由周贻瑾陪着,走一条特辟的楼梯直上三层,海风中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叫唤,就问周贻瑾:“贻瑾,是不是有人叫你?”
“嗯?有么?”
周贻瑾天性里本来就带着三分冷,自当年出事之后,更是除了吴承鉴以外的人和事,全都漠不关心。
更何况他在广州也没什么朋友。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