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余晖在天上洒了一半,在地上洒了一半,远处的越秀山也被染得半山瑟瑟半山红。谢老四眯着眼睛瞧了瞧那个咸鸭蛋黄,把最后一道仓库的闸门拉上落锁了。
这是宏泰行位于白鹅潭边的仓库,仓库作里外三层,共有三道闸门,最外头是货物盘点地,红货宝货放在第二道闸门后面的货库,只有谢家十分信任的仆役才能进入这里,第三道闸门后是一栋独楼,一道小门千斤重,墙壁极厚,又砌得极高,就像一座堡垒一样,里头存的是还没结清运往谢家库房的现银——这里不是谢家的亲信不得入内。
“落闸!放狗!”
仓库的“咕哩”(粤语:苦力)已经全部走光了,清完外仓的货谢老四也开始准备安排人煮饭和巡逻,差不多可以休息喝喝茶了。
现在是康乾盛世,这里又临近省城,两广最重要的军力近在咫尺,白鹅潭水面上飘着许多番鬼的风帆,把伶仃洋外的如毛海盗也隔绝了,这太平日子谢老四都不知过了多少年了,反正自接掌这座仓库的轮值以来,只见过几个不长眼的小偷,大伙的盗贼是从来未有过。
人安逸得久了,也就开始习惯这种安逸的生活。
最近一个月,这个仓库又暗中加多了许多巡逻的人手,原本夜里三十几个人的护卫,忽然变成了五十几个,谢老四认出其中几个是蔡家的家丁,领头的那个叫蔡显得,一开始他还有些抵触,不知道商主为什么让外人来掺和自家仓库的护卫——哪怕蔡谢同盟,但那也是外人啊。幸亏蔡家的人识做,蔡显得为人还算本分,慢慢的谢老四也就淡了,反正这仓库附近,一到晚上别说人了,拉屎的狗都没几只,个把月过去,众人也渐渐懈怠了,虽然还是每天有模有样地巡逻,放几只狗跑一跑,其实谢老四自己早就无聊透了。
“诶,我说,今天的狗怎么吠得特别厉害,吃错药了吗?”
刚刚落闸放出去那几只狗,平时跟鹌鹑一样,踢都不叫两声,今天吠得跟只疯狗一样。
谢老四一脚踢到栅栏门口那只最大的大黄狗身上,随口骂了他两句:“死狗!你吠什么?!闲过头发情了是吧?现在我们仓库没有母狗给你吗?呸!”
大黄狗就跟完全没有听到谢老四的话一样,还是对着栅栏外一通乱吠。
“这不对啊。”
谢老四眯着眼睛看,河涌的转角,忽然之间转过好些个疍家渔船,来势好快,一条接一条,源源不断地向他这边给涌来了!
疍家的渔船怎么会忽然跑这里来?这条河涌可没鱼给他们打啊!
谢老四暗叫一声“来者不善”,马上就去纠集人手:“囖架撑(抄家伙),有人要来搞事,所有人,有拿好东西的出来,剩下的人放好铁马!”
谢老四一声声地叫着,他自己一手抄起一根废弃的大门闩,帮着其他人把那些捆满了铁丝的铁马拦在仓库外面,“人来了!做好准备!”谢老四回头略略点算了一下,应该是人齐了,连煮饭的阿叔都拿着饭铲出来了,应该是可以的。他留了十几个人在仓库内看好各处门窗,自己带了三十多个人在外头等着外面的人。
渔船越来越多,先来的渔船已经跳人上岸,昏暗中隐隐看出的确是疍家的,而后面的渔船还继续地跳人上来,看这个样子,至少也得三四十人。
但疍家汉素比陆地汉来得弱,虽然有个三四十人,谢老四也不怕,带人堵在仓库门口,拿着大门闩指着说:“你们做什么的!知道这里什么地方不?识做的快滚。”
眼看那群人已经逼近了,便听一个疍家汉叫道:“就是后面那个高个子,上了我们疍家的船,叫鸡不给钱!给我抓他出来打!”
谢老四这时也来不及去找出那个“高个子”,暗骂一声不知道那个不长眼的崽子去嫖疍家女不给钱,给自己惹来这一桩破事,那些疍家汉已经冲过来了,谢老四就叫:“给我打!”不管对错,对上疍家是绝对不能示弱的,不然传出去得被人笑话。
三十几个护院家丁如狼似虎,拿了家伙就打过去,人数差不多的疍家汉虽然也拿了鱼叉,人数又多了一些,但竟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眼看以少打多,把这些人打得退到河涌边,谢老四正有些得意,忽然蔡显得叫道:“好像又有人来!”
便见西边转角,忽然冒出几十条大汉,个个肩厚膀阔,每个人都拿着一条木棍,朝着这边冲来。
这时天已经昏黑得厉害,谢老四也看不清哪个人是指挥,也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开扁!”
那群人就涌了上来,加入战团,竟然是帮疍家的!疍家的那些汉子也忽然得了勇气一样,变得比先前凶残,反扑过来。对方两拨人加起来人数上早就碾压了仓库护院这边,又是两相夹击,谢家护院登时大败。
谢老四大叫:“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哪里不?你们……哎哟!”头上挨了一棍子,差点没晕过去。这时候蔡显得带来的人便显现了作用,退到铁马附近,奋力抵挡。
谢老四对一个平时腿脚快的小后生,叮嘱他:“快去拖马(粤语:搬救兵)!”
傍晚时分,河南岛。
海幢寺旁边的潘园,忽然来了个戴着斗笠的糟老头,他敲开了潘园的门房,看了门房两眼,笑着问:“你是潘铁棍的儿子?”
门房咦了一下,铁棍是他爹的诨名,他爹回乡下养老已经快十年了,这个诨名这边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看来对方是他爹的老朋友,又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便换了一张讨好长辈的脸说:“您老是?”
来人不答反问:“你是老大,还是老三?老三的话,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买过甜鸡公榄,吃的太多,甜掉了两个牙齿,搞得铁棍找上门来跟我吵了一架。”
门房啊了一声,将来人上看下看,叫出声来:“你是奀叔!哎呀,你老怎么来了!”赶紧让进门房来喝茶。
这个糟老头正是吴国英的左膀右臂老顾,潘、吴两家关系匪浅,所以老顾也认得潘家的老门房。
进门后喝了一杯茶,老顾才说:“不多废话,我有事要找你们当家。”
能做潘家的门房,消息还是有点灵通的,老顾看他脸上就有些难色,就说:“放心,我一个当长辈的,也不会为难你,若一下子见不到你们当家,你就去帮我找个能话事的,但不要声张。我有急事。”
“行!”门房道:“换别人我撂他半天,奀叔叫到,我马上就去。”
潘园这时的许多亭台楼阁尚在营建当中,只论占地面积的话,现在也要比《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大上不知几倍。门房亲自跑腿,去了有一顿饭功夫才赶回来,把老顾请到一个园中湖,上了湖中画舫,老顾才上去,便见柳大掌已经等在里头,问道:“老顾,你怎么这时候来。”
老顾道:“都日落了,你竟然还在潘园。”
柳大掌柜笑笑说:“行里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我在这边帮着把部分存银归库。”
他俩也是旧相识了,都是给大保商打高级工的,柳大掌柜也不打虚词了,单刀直入道:“你退了有几年了吧,现在事急,吴老当家就连你都搬出来了!但你不该来,现在大局已定,当家的如果见你,平添尴尬,若不见你,坏了交情。”
老顾在西关商圈有很多老人情在,他有事登门,论理潘有节也不能随便就拒之门外,更何况在这个时节,吴国英身子不好行动不便,他几乎是可以在外全权代表吴国英的。
老顾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柳大掌柜道:“除了‘永定河赈灾’的事情,还能是什么!但是我跟你说吧,这件事情我们启官也是爱莫能助,如果能帮忙,不用吴家开口,启官早就出手了。”
老顾笑道:“那你就猜错了,我这次来啊,纯粹是办一桩事务。如果你能做主的话,其实见不见你们启官都无所谓。”
这下轮到柳大掌柜有些诧异了,老顾更不啰嗦,就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信封来,柳大掌柜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是半张纸,上面一半写了汉字,一半写了鸡肠(英文)。
这东西正是米尔顿所开的半张授权书,当初还是当着柳大掌柜的面撕成两半的,上半张交给了潘家,下半张有签名的部分由东印度公司扣着,按照当初的四方约定,只要出示这半张纸,就能将宜和行那笔外家茶的银子给提出来。
柳大掌柜盯着老顾说:“这……你们怎么搞到手的?”
老顾笑道:“这你别管,且只看仔细了,看这张纸是真是伪。”
虽然已经看出是真的,但因兹事体大,所以柳大掌柜也不敢托大,说了声:“你等等!”放下信封就跑了出去。
老顾也不着急,小酒喝着,下酒菜吃着,也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