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回到房中,这屋里也显得很压抑。
就连夏晴这时候也没心情玩笑。
吴承鉴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黑着脸。”
“没有,没有。”春蕊赶紧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着实有些尴尬。
“行了行了。”吴承鉴说:“给我弄点宵夜去,刚才去叶家看了一场好戏,现在克有些饿了。”
春蕊答应了,赶紧去小厨房整治宵夜,以往她总规劝吴承鉴不要熬夜,也不要夜里吃太多吃食,免得积食难化,这一顿宵夜,却将屋里头能用的名贵之物尽量都用上了。
吴承鉴看着五六个满满的大碗,忍不住笑道:“这是做什么,要给我做最后的宵夜么?”
春蕊是一直忍着,听到“最后的宵夜”五字,再忍不住,别过脸去,眼泪直流。秋纹赶紧上前,掏出手帕来递过去。
吴承鉴看看她的样子,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心宽,果然是在强忍。”
夏晴扁了扁嘴说:“谁又能像你这般心宽呢?没心没肺!”
吴承鉴笑道:“你就很心宽啊,至少心思不像你春蕊姐姐一样重。”
夏晴竟然就坐了下来,舀了几汤匙瑶柱粥狂吞下肚子,说:“我怕什么,到时候你落难到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若他们不让我跟着,我就……我就死在这里就是了。我都想明白了,就不烦恼了。”
吴承鉴搂过她道:“傻丫头,你才几岁,就说什么死啊死的。有我在呢,不会让你受委屈,更别说别的。”
夏晴道:“我知道你会护着我……”
她说着,眼泪竟也忍不住落下:“我不是家生的,是你救回来的,进门之前,也是在外头过过苦日子的。外头的人有多凶险,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一个表舅,看我长得好,也不管我才十岁,就能忍心要来扒我的裤子。我的亲哥哥,为了几吊钱就能把我卖了。也就只有你这里,能让我安心睡觉,安心吃饭,不用想着谋衣食,不用想着避坏人,甚至也不用想着去争宠。外头人都暗地里说我是你的通房,只有我心里清楚你是怎么待我的——你从没要我怎样怎样,总说你喜欢看见我笑,只要看见我笑你就开心,而你只要开心就好——别人都以为你是对我油嘴滑舌,只有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出了这个院子,我再找不到这么一个少爷了。你若落难,我不跟着你能跟着谁?若不能跟着你,我除了去死还能怎么样?”
说到后来,一张脸全是泪水了,春蕊闻言,更是哭的不能自已,秋纹也自拿手帕抹眼泪。
吴承鉴被她们哭的心也软了几分,苦笑了两声,说:“晴儿,你都知道我喜欢你笑,这会怎么哭给我看啊。”
夏晴哭道:“我……我不是不想笑,我是笑不出来。满宅子都说吴家要倒了,我也是有眼睛的,知道他们没说谎。”
吴承鉴道:“但我们吴家今天不是还没倒吗?”
夏晴道:“今天没倒,那明天呢?”
吴承鉴笑道:“明天啊,不知道啊。可是你想,万一明天也不倒,你今晚不是百哭了?”
夏晴看着他的笑容,整个人都呆住了:“少爷……你还在笑……”而且她看出了吴承鉴不是苦笑强笑,而是像日常那样在开她的玩笑。
“少爷……是不是我们吴家,真的会没事?”夏晴怔怔地说。
“当然。”吴承鉴用手指刮刮她脸上的眼泪,笑道:“去吧,给我铺床叠被去。我今晚要吃饱了睡好了,明天一大早还有一场好戏要看呢。”
夏晴见吴承鉴笑得好不勉强,忽然就心安了,也不哭了,顺从地说:“好。”果然就去铺床叠被了。
春蕊与秋纹对望了一眼,秋纹心想:“夏晴脸长得聪明,其实一肚子的娇憨,这样就被三少给哄住了。”
春蕊却想:“这样也好,至少……今晚还是平安,今晚他还能笑,能多安乐一个晚上,便多安乐一个晚上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仆役来请,让吴承鉴辰时二刻前去开会。
吴承鉴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先去后院给吴国英请安,蔡巧珠已经在那里了。
吴承鉴道:“大嫂好早。”
蔡巧珠道:“你哥哥昨晚竟睡得甚安稳,我今晨放心,就过来这边给老爷请安。”
吴承鉴道:“这样那最好。那今天我就先不过右院看哥哥了了。刚才丫头们帮我穿衣服穿得太久,有点耽搁了,可别误了投筹。”
蔡巧珠几乎就要问对今天的投筹是否有信心,却终于忍住了。
吴承鉴告别了父亲嫂子,走到院子门口,就撞见了吴承构,吴承鉴唱了个早,吴承构拉着他说:“要去保商议事处?”
吴承鉴笑道:“是啊,五日前就订好了的,今天一大早又派人来说,自然推托不了。”
吴承构把他拉到一边说:“老三,你给我交个底,今天的投筹,你有几成把握?”
吴承鉴反问:“什么把握?”
“别给我装傻!”吴承构道:“你有几成把握。”
“这都还没投呢,谁知道啊?”吴承鉴说:“二哥你也不用担心,好好在家里伺候着,护好大哥大嫂,外头的事情,我会解决的。”说着抽出手来,扬长而去。
吴承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咬牙切齿起来,这会子不是恨吴家要倒,而是恨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说,这分明是看不起自己!
到了家门口,还没出去,门房吴达成就来说:“三少,别走正门吧,外头堵着一堆人呢!”
原来这一大清早的,大门两侧竟就等着许多人,全都是和吴家合作的上游商户。不但有广州的,还有临近府县赶来的,几十个人全都堵在了吴家的大门口——他们都知道了今天要进行第二轮的保商投筹,又看到了杨家的下场,更看到了和杨家合作的那些商户的下场,所以都赶了来。
自从消息传出以后,到吴宅上门讨债的人就络绎不绝,吴承鉴是一个不见的,吴国英头两日拉不下脸面见了好些,这两天也托病不出了,所以这些讨债的便都被堵在了吴家大门外。
尽管大部分人心里也知道围堵着吴家大门没什么用处,可这道大门后面,有他们无数的血汗钱啊,今天若是第二轮投筹不利,吴家出事,他们也得跟着遭殃了。
吴承鉴从门房的小窗户,拉开一条线看了一眼,冷笑道:“他们堵着大门做什么?难道堵得我参加不了保商会议,这事就能解决?”
吴达成努了努嘴:“谁知道呢。就是一群添乱的!”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是我,我也要跑来讨债啊。”不过嘴上自然要帮着自家小主人。
吴承鉴道:“按照往年的规矩,现在也还没到结账的时候,这些人我一个不见,不过他们大概也不会听我的话。吴七,你说怎么办?”
吴七道:“少爷说怎么办?”
吴承鉴脑子一转,说:“调虎离山吧。”
吴七笑道:“我懂!”
他就去打开了侧门,开始大大方方地安排轿子,侧门有吴达成领着人挡住,那些来堵门的商户也不冲过来,全都守在外头,他们心里都打定主意:你总得出来吧?这门口都被堵死了,出来后走不了,你就得下轿子给个说话。
不料吴七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轿子,搞了好久不见把轿子抬出来。
众商户正起疑心,忽然有人叫道:“不好!吴家三少从后门跑了!”
众商户大叫:“中计!”这会子哪里有思考的余裕?想都没想,一呼啦全都往后门跑,其实后门他们也派人堵着的,大几十号人赶到后门,那些堵后门的人错愕问:“你们跑来做什么?”
有商户问:“吴承鉴呢?他往哪里跑去了?你们怎么不拦住?”
“没有啊,没人出来啊。”
“哎呀!”众商户又大叫:“中计!”
又一呼啦跑回前面,原本停在那里的轿子早没了。
轿子抬到十三行街中段,停在保商议事处门前。
吴承鉴带了吴七,进门穿廊,到了议事厅,随着厅外侍立者一声高唱——“宜和行代理商主昊官到”——他便进了门。
议事厅内仍然是与上次一模一样的格局:左六右五十一张太师椅面对面列着,十一张椅子上,仍然坐着九个人。潘有节仍然没来,仍旧是柳大掌柜代他出席这个会议。也仍然是嘎溜坐在神案旁,代粤海关监督吉山监督这一场会议。
有变化的,大概是众人脸上的表情,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杨商主,他一张脸蒙着一种死灰色,半点不像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