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抱歉。”吴承鉴抱着扇子,环环给这些长辈们见礼:“大门外堵着一堆讨债的人呢。竟又来得比诸位叔伯迟了。”
谢商主扫了他一眼,笑道:“然则贤侄如何脱身?”
吴承鉴笑道:“小侄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把他们骗到后门去,小侄就大摇大摆坐轿子来了。”
潘易梁马等几个商主,看他为了这点小计谋得逞就洋洋得意的模样,心里都想:“这个败家子,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他不知道今天他吴家是什么局面么,竟然还笑得出来。”
叶大林也盯着他,心里:“莫非真叫三妹给说中了?吴家真的还有后手?”他忽然纠结起来,原本想着投筹的时候弃权,想必有蔡谢与潘易梁马,自己就算弃权也能通过的,但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忽然恶向胆边生,临时决定不守诺言,怎么着也得再推吴家一把,不能让他轻易爬出深渊!
和中堂决定了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个结果,既然总得有人去死,吴家不死,上六家便谁都不能安心!而叶家屈居上六家之末,自然最为危险。
“别废话了!”嘎溜一脸的不耐烦:“开始投筹吧。”
蔡总商站了出来,道:“五日之前,吾等聚议,决定为永定河水患再筹集一次募款。这次募款,不再均分,而由两家包揽。我等一片拳拳报国之心,都争着想要为君父分忧,但毕竟名额只有两个,为公平计,只得投筹决定了。”
潘易梁马心里都想谁争着为君父分忧?蔡总商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自己真是望尘莫及。然而这等言语上的政治正确,却是谁也不敢开口否的,便都纷纷点头,道:“是,是。总商说的是。”
他们下五家之中,原本梁马是追随卢关桓的,潘易是追随蔡谢的,但上次保商会议之后,卢关桓等同放弃与蔡谢争成败,只求自保,梁马看到大势所趋,便都倒向了蔡谢,私下里都已经许诺在这件事情上会唯蔡谢马首是瞻。
所以蔡总商一说话,潘易梁马就纷纷应和。
谢原礼笑道:“总商果得人望,这十三行内众望所归。”他也表了态,这意见在十三行内便已经过半。
柳大掌柜微微一笑:“愿随众议。”
蔡总商便不再耽搁,说道:“取筹!”
那角落里的书记便取了二十二根竹筹过来,十一根长,十一根短,分发给众人。又有许多侍从进来,奉上笔墨。
蔡总商道:“长筹投一位上六家,短筹投一位下五家。”
这等于是公开投筹——其实广东这边,商业风气很盛,各种合股做买卖的民间机制颇为成熟,在商业行会之中,老练的人都知道投筹投票,匿名更好,否则投票者担心自己意见与权势者相左会被报复,投票之时便容易被裹挟。
但官府追求的不是公平公正,官府就是要盯着你行动,好让投票的人没有自由操作的空间,所以十三行这投筹都是公开投筹。
潘易梁马各自对视一眼,一写而就。
杨商主手颤抖着,几乎不能稳住手腕。
书记走了过来,道:“可需要晚生帮忙?”
“不用!”杨商主咬了咬牙齿,左手握住右腕,跟着一双垂死人般的眼睛,从潘易梁马四位商主身上掠过。
潘易梁马被他一盯,心里都有些发毛,杨商主哼了一声,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交了竹筹。
叶大林眼神之中,变化不定,好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在短筹上写了个字,在长筹上又写了个字。
卢关桓脸上也不大好看,这个决议他本是反对的,然而势不如人,只能屈服,随手两画,表示弃权。
柳大掌柜那边也是随手两划,表示弃权。
吴承鉴也不看别人如何,也是一划一写,自顾自写了个字,书记来收筹的时,看见了他的划写,脸上满是惊讶,但转念一想:“他大概是自暴自弃了。”
最后蔡、谢以及柳大掌柜也都画名完毕,开始计筹。
先计算短筹,杨家得了七票——其中潘家、卢家和吴家的三票都弃权了,杨商主自己投给了他最讨厌的易家,然而于事无补,仍然是以超过半数取得了这次摊派的承揽权。
杨商主虽然早猜到结果,但猜到和真的面临判决毕竟不同,他惨笑着站了起来,颤巍巍的,摇晃晃的,这时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失魂落魄地便往门外走去。
嘎溜使了个眼色,门外便有两个旗兵跟住了杨商主,一步也不落。
接着开始计算长筹,这个票数就出人意料了。
十一根竹筹,卢关桓仍然弃权——刚才谁都看见他随手两划的,知道他是双弃权;杨商主写了蔡家以示报复——这大家也不意外,不过这等败犬之吠全无实际意义;柳大掌柜也是摆明了弃权——可是除此之外,宜和行吴家竟然得了八票!
也就是说,除了潘、卢、杨之外,不仅叶大林,连吴承鉴自己也写了吴家?
当唱票官最后唱出:“宜和行吴家,八筹!”后,吴承鉴施施然站了起来,环着议事厅,对众保商笑道:“各位叔伯,承让,承让。”
他这笑脸,倒像他得到的不是一张索命符,而是一张新执照。
潘易梁马各自对视一眼,心中忍不住想:“吴国英这儿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叶大林看看投筹没有出意外,松了一口气之余,对吴承鉴的表现也是满脸狐疑。
吴承鉴对着叶大林又是一个躬身:“叶大叔,多谢成全。”他说着话时脸上笑眯眯的,但不知为何,叶大林却感到背脊一寒。
蔡士文和谢原礼对望了一眼,蔡士文笑道:“贤侄,恭喜取得此次承揽。”
这叫做戏做全套,说的也好像吴家是得了大好处一般。
吴承鉴笑道:“也是多得蔡总商照拂、诸位叔伯承让。”
嘎溜嘿嘿两声招呼,门外就走进两个旗兵来,一左一右,钳制住了吴承鉴。
吴承鉴一脸愕然状,对蔡士文道:“蔡叔叔,这是做什么?”
众人被他问得一愕,随即也都觉得这两个旗兵进来得极为不妥。
如果吴承鉴也像那杨商主一般,满脸败死之象,为防止他铤而走险,这两个旗兵进来押了他走,众保商也最多作几声兔死狐悲之叹,却也不会阻止,但现在议事厅内一团和气,吴承鉴脸上更是一脸得色,仿佛取得了什么不得了的荣耀一般——好吧,在蔡士文的话语中,承揽这次摊派,的确是为国为民的一场荣耀,而吴承鉴又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好像将假话当真了。
眼看着吴承鉴一脸嘚瑟,而蔡总商又正在恭喜他,两个旗兵这时闯进来对吴承鉴无礼,那便是不协调之极。
理论上来说,吴家刚刚承诺了为国捐资,这一刻的确是“荣耀加身”。
蔡士文无奈,挥手说:“你们且退下去。”
他是指挥不动旗兵的,俩旗兵只看着嘎溜,嘎溜说:“退什么退,这就押了这小子回去啊。”
吴承鉴摇着折扇,一脸无辜状,皱着眉头。
卢关桓这时再忍不住,冷笑道:“他吴家犯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被押解?”
这不是卢关桓喜欢处处为人出头,实在是兔死狐悲。
柳大掌柜也说:“不错,吴家刚刚承揽了这场好事,真可作为我们十三行保商之表率,怎么可以无礼对待吴代理?”
嘎溜怔住了,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心想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蔡总商道:“嘎溜管事!”
嘎溜烦躁地挥了挥手,那两个旗兵便退下去了。
蔡总商这才问道:“贤侄,你们吴家承揽的不知这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吴承鉴微笑道:“整笔所需款项的数字,上次我们都知道了,但分给我们吴杨两家承揽,不知两家又如何分配?是对半分,还是六四,还是七三?”
蔡总商道:“吴家大杨家小,五五平分对吴家不敬,七三又太悬殊,不如六四如何?”他却早已算定,无论四还是五,杨家都必定破家,无论五还是六,吴家也都拿不出这笔现钱。
吴承鉴笑道:“行,那我们吴家便认了六成。”
蔡总商道:“什么时候交钱?”
吴承鉴笑道:“今天肯定是不行的,我家银库的存银不够。得等我和米尔顿先生结了本家茶的帐,那时就差不多了。”
众人心里都想:“你们的本家茶不是不见了么?难道找回来了?”
可就算找回来,换回来白银照样得搬进监督府,没法跟上游货商结账,依旧是破家的局面,这真是何苦来?
蔡总商问道:“什么时候能结账?”
吴承鉴道:“慢则一个月,快也要半个月。”
蔡总商皱眉道:“不行,太迟了。”
吴承鉴有些为难:“半个月都嫌迟?半个月后,往年我们吴家都才刚刚开始给合作商户结账呢。”
蔡总商道:“救灾如救火,岂能这般拖延?”
众人心里都想:“永定河水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哪来的灾情如火?”然而谁也不开口。
吴承鉴道:“真不行,那我争取十天之后吧。”
蔡总商道:“还是太迟。”
吴承鉴这时忽然愠怒道:“蔡叔叔,你这是募捐,还是逼债?我们吴家这次是主动捐献,不是欠债还钱!普天之下,募捐有这般募捐的吗?传了出去,笑掉满广州的大牙!”
蔡总商道:“我最多给你五日时间。”
“五日不行!”吴承鉴道:“这样吧,七日之后,家父要做寿礼。我阿爹说了,这场寿礼,他要办得风风光光的。我就先帮老人家了了这个心愿,等寿礼办完,当天晚上,我就押解银子进监督府,如何?”
蔡总商沉吟着,琢磨着吴承鉴拖延时间所为何来。
吴承鉴道:“蔡总商!你我一场亲戚,真要逼得家父连六十大寿都没得过?咱们就算把道理争到两广总督府上,主张以孝治天下的大方伯,怕也不会帮你。”
蔡总商听他扯出两广总督,心中微微一忌。
朱珪的心腹师爷虽然当众释放信息选卢弃吴,现在想必是不会反口——否则新履任的两广总督威望何在?
但如果吴承鉴打的官司只是五日七日之争,再抬出孝道大旗,真将官司打到两广总督府,朱珪就算不特地护着吴家,多半也会顺水推舟地恶心一下吉山。若是朱珪多个心眼,借着这场官司来个迁延时日,拖他一两个月那也不在话下,可那时和中堂的大事可就要被耽误了。
蔡士文左算又算,实在算不出吴承鉴就算多了七天的时间,又能如何翻盘,便道:“好吧。那就七日。还望贤侄守诺,若是不能守诺,吉山老爷那里,怕是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