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满洲老爷,便是十三行保商们的顶头上司、天子南库实质性的管理者,粤海关监督吉山了。
“卢关桓没等朱大总督开声,就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事情揽了去做了。不但做了,还做得漂亮干脆。”吉山一脸慈祥的笑容,笑得那家奴双腿发软:“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叫投桃——”
他把“桃”字牵得长长得,长得家奴都要发抖。
“他把事情做了之后,总督府的师爷就见他了,不但见他,还把另外一件麻烦事也交给他办,卢关桓又办成了,那位师爷就又召见了他,这两次召见,用汉人的话来说,就叫报李——”
“李”字又拉长了声线,家奴已经吓得跪下,不敢再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哼哼,人家姓卢的如今是吃过总督府李子的人了,你一个粤海关里走出去的奴才,敢去把人打死?你有几个脑袋啊你?”
保商议事厅。
这时除了吴承鉴,多位商主的眼神也带着审视的味道了,卢关桓步步紧逼问蔡士文他所说的“上头”究竟是谁,蔡士文无法正面回应,谢原礼正要兜个圈子,嘎溜已经截口道:“姓卢的,你这什么意思,吉山老爷交代的事情,你也敢怀疑?”
他一开口,蔡士文谢原礼心里就都暗骂了一句混账。他们刚才自开腔以来,一直有所回避又有所暗示,要的就是众保商思疑忌惮,人一思疑,就有恐惧,在官府绝对强势、商人命脉被人拿住的背景下,一旦忌惮,一些该问清楚的话就都不敢问了。
不料卢关桓今天却像吃错药一样穷追猛打,更想不到的是嘎溜胡乱插嘴,一下子把吉山推到了前台,让谢原礼连再次帮蔡总商转圜的机会都没有了。
卢关桓哦了一声:“莫非这个上头,是指监督老爷吗?若是监督老爷下令,我等不敢不从。不过还请监督老爷正式下令,我等也好照章办事。”
嘎溜愣了一下,扫了蔡、谢二人一眼,见两人的眼神都有恼怒责怪之意,他忽然才发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吉山交代过,这件事情必须处理得不落文字,若能拿出白纸黑字的命令,蔡士文刚才还何必兜圈子?
嘎溜一阵尴尬,随即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有我在这里,还需要什么下令、照章?蔡总商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意思!”
他最近刚刚得势,在十三行街对好几个保商都颐指气使,才半个月的功夫就蛮横成了习惯。
卢关桓似乎也不敢更他硬抗,哦了一声,道:“然则此事是无圣旨、无圣喻、无监令了。也行,只要是监督老爷的意思,我等尽量奉行,不敢有违。”他说完就坐了回去。
嘎溜以为卢关桓认怂了,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却见蔡士文和谢原礼都黑着脸在那里不开口,不由得道:“干嘛还杵在那里,说话干活啊。”
蔡士文与谢原礼脸色就像涂了墨,嘴巴也一时撬不开。
下九,林荫小巷,通向一个偏僻的院落。
一个老人正坐着,哼着小曲儿。
吴承鉴从江南带来的昆曲调子,这两年混入粤声之中,不知不觉间流传甚广。西关年纪大一点的,人前无不骂这个败家子二世祖,但这个败家子带回来的好东西,却不妨享用享用。
吴承构推门走进院子,满脸堆笑:“六叔公,心情挺好啊。”
老人啊了一下,赶紧起身:“我说是谁,是二少啊!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吴承构提了提手中的东西,笑道:“六叔公,您老大了我两辈,就是我阿爹也得叫您一声六叔,您还叫我二少,也不怕折了孙儿寿。”
保商议事厅。
原本按照蔡士文、谢原礼商量好的策略,局面完全不是如此,然而嘎溜被卢关桓挑动,出来一阵胡搅蛮缠,竟被卢关桓点出来“无圣旨、无圣喻、无监令”九字,那就是将蔡、谢竭力装乔的那张纸皮给戳破了。
虽然正如卢关桓所言,就算是没有圣旨、没有圣喻、没有监令,粤海关监督凭着历年所积的官威,也能逼着十三行众保商出钱还是可以的,可是两者之间是完全不同的。
若有圣旨圣喻,或者内务府正式行文,吉山能对十三行保商做的事情几乎就没有上限。甚至就是将满十三行都逼得破家,只要万岁爷默许,这事他也敢办。
然而若是没有圣旨圣喻,又无内务府正式行文,吉山靠着官威逼出来的钱就要大打折扣了。毕竟,广州这片神仙地还有两广总督,还有广东巡抚,还有广州将军……大大小小的官僚权贵盘根错节,每一尊菩萨的诉求都不一致,每一尊菩萨的背后又是山后有山,非是他吉山能一手遮天。
若非如此,蔡士文谢原礼方才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把圣旨拿出来宣读就是了。
吴承鉴笑眼冷观,心道:“这个嘎溜,跟他搭伙,还不如跟一头猪结队,尽拉后腿。以前就觉得呼塔布蠢,现在看来,嘎溜这水平又比呼塔布差多了。”
呼塔布就是吉山的另外一个家奴,过去几年,就是他坐在嘎溜现在的位置上。
一个月前,粤海关监督吉山后院起火,七姨太和九姨太宅斗分了胜负,此乃是近几个月西关的一大新闻,此事说来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九姨太得宠、七姨太失势,这个宅斗结果却牵连得吉山家的管事出现升降,这个嘎溜就是在此番宅斗中得了势,替代了呼塔布,奉命出来帮吉山监管十三行之事。
十三行中,蔡、谢、叶、吴、杨五家,能够上位保商,全都走的是吉山的门路,潘家在吉山家也有门路,不过他家门路更广一些,不只是这条独木桥。
吉山身为粤海关监督,一边要从十三行行商身上撸毛捞钱,但一边又极其鄙视这些商贾贱人,所以平时也不会去跟这些保商接触,只让家奴代理传话,而在一个月以前,负责与这五家来往的,一直都是嘎溜的前任呼塔布。
在此番宅斗中,叶大林态度一直暧昧,而蔡、谢则在宅斗伊始就忽然“变节”,投靠了嘎溜,而杨家则到了宅斗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前,还在为呼塔布办事。
至于吴承钧,他一向信奉的经商信条是“以品、誉为根本”。
吴承钧认为,经商者当以货品为筋骨、以商誉为血脉:只要货物做得真、商品要做得正,这样自然就能保证客似云来,此之谓“以货品为筋骨”;只要公平买卖、有赊有还,约必行、行必果,则“牙齿当金使”,凭着信誉就能借得银流如水,此之谓“以商誉为血脉”。
吴承钧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他是打心里看不起纯靠走门路发家的人,也就不想参与这些后宅斗争,在吴承钧心中,与监督家奴结交乃出于不得已,他心里也看不起这些奴才,之所以还是忍着送钱送礼,实在是世道行情如此,不得不为。
所以在他心里,呼塔布也罢,嘎溜也罢,都只是一个与粤海关监督沟通的渠道,故而对一个月前的这场宅斗他全不介入,反正等这些内宅分出胜负,到时候若是呼塔布胜,则事务照旧,呼塔布若是败了,以后自己便与新来的家奴来往就行。
吴承钧的这个观点,吴承鉴只赞成一半:货品为筋骨、商誉为血脉他觉得是对的,然而他仍然认为还必须用权略为皮相。粤海关也好,总督府也罢,甚至是京师江南之地,该结交的人还是要去结交。
不过这时看了嘎溜的丑态,他又忍不住想:“哥哥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若是可以,谁愿意低声下气地去搭理这种货色。”
大厅一时间又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嘎溜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声,蔡士文才重新站了起来,说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需要谨防,这是第一。永定河堤防出现崩溃,去年崩塌处补了,难保明年又会在别的地方出现崩塌,若能筹集赈资,补缺补漏,岂不有增圣德?这是第二。”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跟着朝北边一拱手:“京师的贵人,在河边安抚灾民时,一边对赈灾的民壮指挥若定,一边对流离失所的灾民感慨哀伤。那位贵人,事后将当时的情景,写成了书信,寄给了监督老爷。监督老爷看了这位贵人的书信之后深为感动,连续几夜辗转反侧,觉得上头的人这么关心国家百姓,我们远在广东,别的事情办不了,但银钱上的事情却可以出一份力,这才召我前往监督府,交代了此事,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聚议。”
蔡士文说到后来,一张黑脸七情上面,充满了感动。
吴承鉴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忍不住赞叹了两声,这才一眨眼的功夫,蔡总商就能编出这一番鬼话,听起来入情如理——这也就算了,更难得的是话里有话,将威胁的杀头刀藏在悲天悯人的言语里头,不露半点火气,这真是人才啊,就是吴承鉴也忍不住佩服不已。
他望向卢关桓,见卢关桓听了这番话,又恢复了之前的伛偻状态,吴承鉴不禁心里暗叹了一声:“老卢终究还是扛不住啊。”
吴、叶以下五保商,更是如同鹌鹑一样,不敢妄动了。
人人都知道蔡士文在编故事,然而没人敢戳破。
蔡士文的话里头提到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是谁呢?
他在赈灾的时候,对各方民壮“指挥若定”,一封书信下来,就能叫吉山几晚睡不着觉,这得是位置多高的权贵啊!联系刚才卢关桓所说的话,“和珅”两个字几乎就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