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非常标准地打了个千,“老王爷”大笑,吴承鉴再站起来,近距离看清对方的容貌,发现也不是很老,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养尊处优,甚有福态。
“坐吧。”老王爷指了指旁边椅子,自己在罗汉床上坐了:“你认出鄂罗哩了?”
吴承鉴欠了欠身:“面圣的事后,圣上叫了一声鄂公公的名字。”
老王爷就笑了:“当日你说自己能够面圣,我们几个心里其实不是很信的,可不料你不但面圣了,还能让朱阁老为你说好话,那可就难得了。如今简在帝心,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家伙了。”
听话听音,吴承鉴便知对方今日召见,所为何来了,那是担心自己是否要过河拆桥,当下微微一笑说:“小人不是近侍宠臣,就算一时得了圣上的好感,又能在北京待几天?终究还是要回广东去的。从内务府到粤海关,这上上下下的局势,以后还得诸位贵人多多眷顾。”
老王爷颜色稍霁,又道:“当日你虽然许了九百万,买一个面圣的机会。但这件事情上,我们其实并未出什么力气。如今你陛下也见过了,那三百万,就算是我们为你开方便之门,剩下六百之数,就不用再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颜悦色,似出于真心,若换了个胸襟魄力稍欠,真的将这六百万的许诺省了下来,这下就掉坑里去了。
春秋之时,陶朱公次子在楚国犯事,长子奉父命以千金求庄生谋救,庄生收千金而说楚王,楚王大赦全国,陶朱公之次子亦在赦中,长子以为国君大赦庄生无功,竟从庄生那里收回千金,庄生复入说楚王,楚王修改赦令独不赦陶朱公次子,遂杀之。
吴承鉴却是个败家子性格,微笑着说:“区区六百万,王爷何必跟小人客气。放心放心,等和珅倒了,吴某所受限制尽去,六百万必定如数奉上。”
老王爷脸上笑意更盛,又道:“当日你所见贵人有九个,最近有两位犯了国法,正囚在宗人府呢,还有一位与和珅有些牵连,将来一旦事发,恐怕会有不测之事。他们那几份子,你就不用给了。”
吴承鉴正色道:“六百万是当日许下的,少了几个人,六百万还是六百万,多出来的钱该怎么分,王爷做主就好,与小人无关。”
老王爷放声大笑:“好,好!昊官果然是个妙人!”
吴承鉴道:“王爷谬赞了,小人不敢当。”
老王爷挥手:“你的官身是皇上面许了的,以后不用自称小人了。”
吴承鉴笑着,站起来行礼:“下官谢王爷抬举。”
老王爷今日见吴承鉴,为的就是刚才的几句话,虽然句句有坑,幸而吴承鉴的回答都让人满意,既然说完,就想端茶送客。
吴承鉴忽道:“有事不烦二主。下官冒犯,能否再请王爷帮个忙?”
老王爷碰到茶杯的手就停了停:“说。”
吴承鉴道:“下官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在京师闲得太久,髀肉复生,若有机会,王爷能不能赏个差使?”
“哦?”老王爷倒有些意外了:“你还想当差?”
大清朝官、缺分离,官只是官位,缺才是实打实的位置,前者是资格,后者才有实权。
吴承鉴道:“正式的朝廷官缺,下官不敢妄想,但如果在小人回广东之前,北京这边有些个临时差使,让小人劳动劳动筋骨,也是好的。”
老王爷目光闪了闪,似乎就想到了什么。
吴承鉴道:“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个房间,其实乃是书房,因为先前收了吴承鉴那么多钱,且颇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王爷对他便多了几分优容,点头允许。从以往经验来看,这个广东人葫芦里倒出来的药都很值钱啊。
吴承鉴便走到书案边,磨墨展纸,提笔写起东西来,一项项的都是清单,他运笔如飞,一路写了二三十条,然后呈给了老王爷。
老王爷看了之后,不由得一愣,道:“这是什么?”
吴承鉴指了指其中一条:“这是商道,落到别人手头,一文不值,落到我的手头……”他指了指这一条最后面的数字:“一年就是这个数。”
老王爷倒是吃了一惊,这一条就是这个数,下面二三十条,要是都加起来……那他先前所收的上百万两银子,就都不是事!要知道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按照吴承鉴的说法,是“一年”的数啊!
他嘴角的皮肉都抽搐了起来,忍不住叫道:“这些……商路?在哪里?在哪里!”竟然就急促起来了,如果吃了这些字就能吞了这些“商路”,他能当着吴承鉴的面把这张宣纸给吃了。
吴承鉴道:“不止这些。如果让下官写完,至少还能再写三十页。”
一声宣纸被揉成团的微微声响在书房中响起,老王爷捏着那团纸,眼睛都红了,就这样瞪着吴承鉴,吴承鉴毫不回避,两人四目相对,老王爷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他只觉得喉咙都干涩了起来,又问了刚才的问题:“这些‘东西’,在哪里?”
“就在这大清的天下啊。”吴承鉴道:“只是非其人,不得其用,非其人,不得其财。”
老王爷瞪着吴承鉴:“你能拿到手?拿到钱?”
吴承鉴道:“拿到当然可以拿到,商道我拿得下,钱我取得来,只是我不敢拿,不敢取。”
老王爷急喝道:“为什么!”对着这么多的钱,连王爷的体面风度也顾不上了。
吴承鉴道:“太多了,我吃不下,别说我,王爷你一个人也吃不下……王爷,你明白的。”
老王爷沉吟半晌,将那团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又展开了,因墨汁未干,有些字迹已经糊了,但那一个个的数字,哪怕已经糊了,也如同一把把的铲子,在撬着老王爷的心扉。
如果每年都有这么多,而且还有三十页……那单凭他自己的确吃不下——甚至就算将其余那五个人都叫来,也吃不下!
“真的……有这么多?”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吴承鉴道:“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是每年都来的钱。但是……王爷,这钱我赚得来,却罩不住啊。”
“罩不住?”老王爷桌子一拍,喝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好好当你的差使吧。”
吴承鉴心中大喜,脸上微笑,说道:“遵命。”
——————
从王府出来,虽然还是坐那顶轿子,但临出门,老王爷怕外头雪大吴承鉴冻着了,特意让人留心轿子里是否有暖炉,暖炉里是否炭火足够,又亲自取了一领千金裘赏给了吴承鉴,看吴承鉴带子没系好,还亲自替他系了,又送他出了书房。
带吴承鉴来的那位威武下人看得眼睛发直,再想不到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吴承鉴进去一趟,出来之后就形势大变!只是对吴承鉴的时候,不由自主腰也弯得更低了。
吴承鉴坐了轿子,回了广东会馆,天已昏暗,才进门,忽然脚步声响动,一队队的士兵紧急调动,那威武下人变了变脸色,道:“戒严了?昊官,快回去,没事别出来。”他自己也匆匆走了。
会馆的后门关上了,最后阖上的那一刹,吴承鉴看到了匆匆奔走的兵丁。
他弹弹雪花,回了桃园正屋,屋内一个铜火锅汤水正滚,周贻瑾、吴七、吴小九围绕准备下肉,空出了正对门的座位。
吴承鉴道:“吴七回来了啊。”
吴七欢喜叫道:“昊官,昊官!”他日间刚刚进城,赶回广东会馆,恰好遇上吴承鉴出门。
周贻瑾指了指火锅:“打个边炉,驱驱寒意,也算给吴七接风。你倒是脚长,我们才要下东西你就来了。”
吴承鉴叫吴小九:“把铁头军疤也叫回来。大家一起吃。”
吴小九答应了,就跑到东边墙边模仿鹧鸪叫。
周贻瑾道:“事情很顺利?”
“嗯,”吴承鉴道:“我才进门,就听外头要戒严了。”
这时铁头军疤翻墙进来了,拍去一身的雪花才进门,吴承鉴给众人分了筷子,涮了几块肉,又给众人添了酒,道:“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这段时间,吴承鉴仰赖诸位支持,总算熬过来了。我们回广东的日子不远了。北京的天气我们广东人不习惯,但不来这一趟,不知道天威之森严,不知天威之森严,就罩不住海洋之财货!”
他举了杯子,说:“希望这个地方,我们不用再来,希望大家往后的日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饮胜!”
众人一起举杯:“饮胜!”
——————
这一夜,京师戒严,紫禁哭丧,第二日,四九城的寺庙宫观,鸣钟三万下。
于是天下就都知道了:乾隆爷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