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驾崩,和珅为丧事总理。
然而乾隆棺木尚未入土,广兴即上书弹劾和珅,次日,嘉庆临朝,宣和珅二十大罪,下狱论处。刘全附逆,与和珅同时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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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哪里的监牢,都不可能舒服。
吴承鉴在广州坐牢的时候,有人上下打点,算是个异类,但到了和珅这里,上面风头正劲,堂堂领班军机大臣下狱,竟然没人敢为他出头。
吴承鉴提了一个篮子,给狱卒塞了一锭银子,因为早有人关照过,所以狱卒没有留难,却还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哥,里头那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来探望?不怕惹一身骚啊。”
“当过中堂那位,我不敢招惹,我要见的是他的管家。”吴承鉴笑笑说:“我也不是真的好心来探他,不然谁敢为我行这个方便?我是当初在广州蒙冤入狱,那个秃子故意进来羞辱我,我现在自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要趁着他下狱,羞辱他回去。”
那狱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呵呵,可别把人整死了。”
跟着狱卒,吴承鉴拾级而下,牢房阴暗卑湿,更惨的是冷——现在是正月啊,北京的正月,牢房里自然不可能给烤炭火的,那冷意犹如寒气直接从地狱里冒出来一般。
吴承鉴虽然穿着千金貂裘,却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手中的火把晃亮脚下道路,牢房很空——大正月的有资格进这里来住的人可也不多。眼下就关着两个人。
吴承鉴晃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缩在一团稻草里,正在发抖,狱卒给他开了门,然后就走了。
吴承鉴将火把插好,叫唤道:“全公。”
稻草中抬起一个秃头,就着火光,望见了吴承鉴:“是……是你!”
吴承鉴提了食盒进门,故意不去看隔壁,就在刘全跟前蹲下,说道:“我们一场相识,今日特来给全公送行。”说着以食盒为几,摆了几个酒菜。
酒是汾酒,杯子,就只是普通的瓷杯了。
“姓吴的!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么?”刘全恨恨道。
吴承鉴道:“我如果说是,你心里好过点吗?”
刘全一时语塞。
吴承鉴道:“来吧,喝一口,暖暖身子。这个地方,冷成这样,委实不是人住的。”
刘全此刻又冷又饿,终究抵挡不住酒食的诱惑,爬了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酒在食盒里是温着的,所以是温酒,一入肚腹,暖气四处游走,一下子让人如处天堂。刘全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区区一杯酒,能为自己带来这般的享受。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抢过另外一只杯子,斟满了,爬了过去,手伸过牢柱,叫道:“老爷,老爷,你也喝一杯酒吧,暖暖身子。”
吴承鉴这才将目光投向隔壁。
那是一模一样的牢房,一般的阴冷、卑湿,牢柱的那一边,一个男人对着墙壁,坐得笔直,听到刘全的呼叫,不为所动,也没转过身来,只是摆了摆手:“你喝吧。”
他的声音带着死气与绝望,然而并不似刘全这般仓皇。
刘全哭了:“老爷,老爷,您就喝一杯吧,自从进了这里,您就没一滴水入腹了……这……这怎么受得了啊。”
和珅这才转过头来,借着火光,吴承鉴看清了他的脸,比起上次相见,这人清瘦了许多,容貌虽仍英俊,但鬓角却多了许多白发。
“这是人家请你的,你喝吧。”和珅说。
刘全啜泣着。
吴承鉴上前两步,说道:“阁下虽然是巨贪,但于当今也算一位大人物,如果有幸能请阁下喝一杯酒,也是在下的荣幸。请吧。”
和珅眼角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连与吴承鉴说一句话都不屑。
刘全激动了起来,将酒泼向吴承鉴:“住口!住口!不许骂我家老爷!”
吴承鉴躲避不及,被泼了一脸,幸好是好酒,也不算热,沾到脸上也只是多了些酒香。
“我又没说错。”吴承鉴也没生气:“他不是贪官么?而且还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大的贪官呢。我这么说他,不算骂人。”
“胡说!胡说!”刘全怒道:“我家老爷……我家老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清天下,为了……为了……为了乾隆太上皇啊……”
他忽而就哭了起来:“太上皇啊,太上皇啊!我家老爷伺候了您一辈子,您如今尸骨未寒的,怎么就……怎么就……皇上,您不能这样啊!”
忽然和珅转头,低声轻喝:“住口!”
他虽然已在囹圄之中,在刘全心里威严仍在,这一轻喝,刘全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再没了声响。
吴承鉴另外取了一个杯子,又斟了一杯酒,递到牢柱那边,说道:“和大人,今天我来,一来是为了了结与全公的一点缘分,二来也是真想见见你最后的一面,这杯酒,吴承鉴敬你。”
和珅因为喝刘全,头还没转过去,眼皮微抬,扫了吴承鉴一眼,却半声不吭。
吴承鉴道:“我知道在和大人心中,我吴承鉴不配来请你喝这杯酒。吴某一介商贾,在领班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内阁大学士眼里,能算什么呢,别说鹰犬,大概连蝼蚁大概也算不上吧。”
刘全在旁边喝道:“既然你知道,还敢来跟我家老爷说话?走,走走!”
他困饿之中,没了力气,所以赶人只是靠吼。
吴承鉴笑了笑,道:“不过啊,我有个秘密。”
他靠近了两步,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刘全没听明白,和珅却倏地回头:“你……你说什么?”
吴承鉴道:“就是和大人听到的那个。”
“你是说你……”
“嗯。”吴承鉴点头:“我知道青史。所以这一次来看看你,其实不是敬你,不是恨你,也不是怜悯你,只是来看看……一个青史人物。”
和珅在火光下盯着吴承鉴的眼睛,他人之将死,心境却静得出奇,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瞬间剖出吴承鉴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一般。
他再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对方还拿这样一个谎言来骗他有什么意义,因此竟选择相信了。
“青史,青史……”和珅喃喃道:“那么,人是有轮回的么?”
“我不觉得有。”吴承鉴道:“我觉得,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个的意外。因为是意外,所以更值得珍惜啊。”
“意外……呵呵,呵呵……”和珅笑着,又不像在笑。
吴承鉴再次举杯:“和大人,喝一杯?”
和珅竟然伸手接过,喝下了酒:“酒还可以,就是杯子太次。”他轻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就是美酒错斟了劣杯,一身济国安邦的能耐,也只能错付于苟且之事,嘉庆既然这样待我,将来青史之上,恐怕我也将徒留一个骂名了!”
“是否劣杯,暂且不论。”吴承鉴道:“但是否美酒,也值商榷啊。”
刘全怒道:“我们老爷自然是……自然是美酒!不但是美酒,还是绝世无双的美酒!”
“是么?”吴承鉴道:“在我看来,美则美矣,可惜里头有毒,而且是绝世无双的剧毒。”
“住口!”刘全喝骂着:“你胡说,你胡说!虽然外头都骂我们老爷是……什么权奸,什么巨贪,可我刘全清楚,我家老爷敛财,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国、是为君!没有我家老爷开创议罪银之制,清理内务府,革改粤海关,准噶尔怎么平?回部怎么定?大小金川怎么打?朝廷没钱——当时朝廷没钱你知道吗?”
吴承鉴道:“全公说的没错,和大人敛财,一开始的确有为国为君的动机在内。可是然后呢?他自己的贪腐就不说了,单单一项议罪银制度,竟然允许贪官以钱赎罪,交了银子,就不用再受国法惩处了,如此一来,国家法度对贪官还有什么震慑?贪官们甚至想着要多贪一点银子,将来万一被查到可以用来缴议罪银免罪,于是官员们就变本加厉地去贪污!吏治因此败坏,民风因此败坏,国家的根基也因此败坏。和大人,以您的见识,难道能看不到这项制度,无异于剜心头之肉,来补手足之疮么?有术而无道,此和大人大罪一也。”
一直云淡风轻的和珅,听到这里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转过身来,目光通红:“大罪?你以为这是我想的吗?皇上他要打仗,皇上他要修圆明园,皇上他要各种古董珍玩,各种名品奇宝!这些都要钱!可是国库和内务府都没钱,没钱了怎么办?我作为臣子,我只能帮他想方设法地弄钱。如果有其它来钱的门路,你以为我愿意开创议罪银制度吗?没有!在当时,这大清的天下,就没有其它更来钱的门路了!什么有术无道——我熟读群书,难道不比你清楚道是什么吗?可是我没有选择!”
“道是什么?”吴承鉴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和大人,你博览群书,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用我来解释吧?皇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帮着他干——这种行为,青史之上叫什么?和大人你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你比我清楚。逢君之恶的人,难道还算有道之士吗?忠于君而不忠于国,此和大人大罪二也!”
和珅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这一次吴承鉴避开了,酒杯砸在了墙上,碎成七八块,可见他情急之下怒气之盛,什么风度,什么沉敛,全都顾不上了:“吴承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和珅该怎么做事,不需要你来评判!你也没资格评判!”
他随即冷笑了起来:“我现在是倒霉了,我早有预料,可是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虽然从我手底下溜走了,躲到那帮人手底下求活——可是那帮人,他们比我更贪!你在他们手里头,被挖走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别人被你唬住,我可清楚得很!吴承鉴,你说我挖空了大清的根基,可是你吴家的根基,却是你自己给挖空了!从今往后,你一文不值!”
吴承鉴便知道自己碰到了对方的痛处,也激发了对方的习性,因不愿意别人再挖自己的疮疤,所以就将那痛楚变为攻击。
果然,和珅越说越流畅,人也在攻击对方的时候重新平静下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也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一旦没钱了你会生不如死!甚至于,当你再拿不出钱来,那些向你伸手伸惯了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所以啊,我是完了,可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再不好,但我还有命。”吴承鉴道:“有了命,就有钱。”
和珅大笑:“你的命暂时虽在,但你的钱在哪啊?”
“和大人。”吴承鉴微笑道:“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啊。”
和珅怔了一怔,随即脸色大变,嘴角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吴承鉴道:“和大人,刚才你说,这大清的天下,除了议罪银制度之外没有更加来钱的门路了,其实是不对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么?也许刚刚开创议罪银制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那些门路,但现在你却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早过了只能土里刨食的年代,在那广袤的海上,有的是钱——无数的黄金,无数的白银,每年都从阿美利加州那边运过来。这些你现在知道了,不但知道,而且还在国内建立了各种与之匹配对应的商路,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我吴承鉴佩服你的地方!在你最后的这几年,你来钱来得最多的其实已经不是贪赃枉法,而是这些生意了。”
说到这里,吴承鉴长叹一声:“天下人都说我们十三行保商富甲天下,可只有我和潘有节才清楚,和大人你,才是这大清真正的首富!”
和珅的目光垂了下来,看着地面,不能言语。
“可惜你知道得迟了。就算你比这大清皇朝的其他人先一步看到了更远更大的天地,可你也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吴承鉴顿了顿,道:“所作所为落后于这个时代,以至于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只能用来倒行逆施,这是第三个大罪过——但这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罪过,而是我们整个国家的罪过了。”
和珅愣在那里,许久许久,不能回神。
刘全担心了起来,试探着叫道:“老爷?老爷?”
和珅魂儿似乎被叫了回来,却对刘全视而不见,看着吴承鉴,这一回,他忽然相信了吴承鉴刚才的那句话了。
“所以……我真的错了么?”他喃喃着,随即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一瞥眼,看到食盒之内,似乎有纸笔,便指了指。
吴承鉴将纸笔墨水递了过去,和珅提了笔,蘸了墨,却不写于纸上,直接就在墙上挥划:“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志难展,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写完,笔落地,墨汁溅在了牢房。
吴承鉴知道,这是他的绝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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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牢狱里出来,对着夜色,吴承鉴舒了一口气。
监狱里的空气太过糟糕,以至于再看到夜空,整个人都瞬间爽快了。
那个器宇轩昂的王府家丁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候在那里,把吴承鉴拉到无人处,笑道:“昊官,恭喜了。”
吴承鉴展了展眉毛:“哦?”
王府家丁笑道:“皇上刚刚下旨,要抄和珅的家。我家主子领衔,是这次抄家的主持。”
吴承鉴笑道:“那可真是恭喜王爷了!”
王府家丁笑了笑,说:“听我家老爷说,他面圣的时候,皇上还提起了你,说要赏你一个好差使,我家老爷就推荐了你做这次抄家的书、记。皇上已经准了。”
吴承鉴大笑道:“那可真是,真是……哈哈,应该恭喜我自己了。”
“是,是。”王府家丁笑道:“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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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四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等负责查抄和珅家产。
第二日,王公大臣们拿出查抄清单,共抄得夹墙私库黄金三万二千余两,地窖藏银三百余万两。镶白旗大臣萨彬图上奏,认为这个数字不足和珅家产十分之一。
负责查抄的王公大臣惊恐震怒,入宫哭诉,嘉庆帝旋即下旨斥责,将萨彬图革职查办。
同时下旨,恩赐和珅狱中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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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吴承鉴给嘉庆帝的一件礼物送进了紫禁城。
因为清理掉了和珅这块拦路石,嘉庆心情正好,听了鄂罗哩的禀报,便移驾御花园,结果看到了一个丑陋的铁疙瘩。
鄂罗哩告诉嘉庆,这叫什么“蒸汽机”,是从泰西万里迢迢运来的,一机能顶十人之力。然后就让学过怎么发动的小太监摆弄了起来。
嘉庆听着那突突突的声音,看了有半晌,就再没有兴致,摇了摇头,对鄂罗哩说:“告诉吴承鉴,让他实心办差,这等奇技淫巧之物,以后少沾。也不要再献上来了。无用之物,劳民伤财。”
鄂罗哩慌忙称是。
皇上就这么走了,至于那个铁疙瘩实在太丑,也就被清理出了御花园,最后流落到哪里也再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