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英等他们叔嫂兄弟都出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吴承钧吴承鉴两兄弟这些年的分工谋划,对别人瞒着,对吴国英却是不瞒的。然而方才之事,总觉得哪里怪异,再一细想,忽然拍大腿:“哎哟,这臭小子,又在做戏,我也被他瞒过了!”
杨姨娘刚好进来,问:“谁做戏?谁瞒过了你?”
吴国英瞥了她一眼,说:“没什么,方才老三对我说了谎,我现在才想起来。”
杨姨娘趁机道:“那可要再把他叫来,老爷再好好教训他?”
“不了,”吴国英道:“寿宴之后再说吧。”
他心里头却想:“刚才屋里头只我们三人,老三还不说实话,这是在怀疑家嫂,还是在怀疑老二?”
这两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嫁入家门十二年的儿媳,都是至亲,想到要怀疑他们,心里一阵烦躁,于是说:“还是把他叫来,不好好骂他一顿,今晚不舒坦。”
杨姨娘大喜,就派人去叫唤,没想到回报却说:“三少被叫去总商行了。”
吴国英有些奇怪:“又不是年结,又不是选举,去总商行做什么?莫非有圣旨?”
吴承鉴出了后院,本想先回左院,不料就有人急急来请,定下时刻,要吴承鉴急往总商行议事。
吴承鉴拿着帖子,心道:“总算来了。”
他仍然回了左院,换了一件特织加薄的玫瑰紫马褂,拎上一顶金陵丝织瓜皮帽子,踩上一双青缎粉底靴,又让夏晴把自己的辫子仔细地整一整。吴承鉴自幼保养得好,二十四岁的人了,皮肤光滑紧致,和同时代的人相比,望上去还如同二十不到一般,再穿上这一身衣服,整个人都耀眼了起来。
夏晴一双巧手极好的手艺,三两下就把他的辫子给溜顺了,又顺手替他将眉毛顺了一顺,脸面整了一整,再走开两步看看,笑道:“三少,这是要去相媳妇吗?捯饬得这么妖。”
吴承鉴笑道:“那还不是你打扮的?”
他又让秋月取折扇,秋月问:“哪一柄?”吴承鉴道:“压箱那柄。”
那是柄模雕乌木金陵扇子,扇骨面上雕着一整部《心经》,扇面一边题着六祖的四句佛偈,是祝允明的亲笔章草,另一边是沈周所作的一幅《东林图》,又挂着个水灵通透的翡翠坠子,由陆子冈雕作一个佛手。这柄扇子,可不是请名家随手题写,而是通体有所构思,而后让书、画、刻之国手亲制,非前朝之大权贵不能办。扇子以禅宗经、景为主题,到最后却变得满是富贵气象,吴承鉴平时也是不用的。
春蕊微微吃了一惊:“这真是要去相媳妇了?”
吴承鉴笑道:“去打仗啊。所以得准备好战马武器。”
夏晴嗤的笑道:“你这样子,去打仗?去赴皇帝的宴会都行还差不多!”
“真去见皇帝我就不这么折腾了。”吴承鉴啧啧道:“可惜这里是广东,天气又还热着,许多行头用不上。”转着帽子,摇摇扇子就出门了。
出了门,一早吩咐过吴七引一顶轿子在外头等着了——他出门其实不喜坐轿子的,这时却坐上了,轿子里还放了冰,外头太阳正毒,一进去却满轿子冒冷气,吴承鉴施施然坐进去:“走。”
十三行总行位于十三行街中段,轿子停下,吴承鉴走了出来,抬轿的轿夫、跑步的吴七都是满头大汗,从冰汽中走出来的吴承鉴却是一身的清爽,一点汗花都没有。
他抬了抬头,就看见这个不大的门面,顶上牌匾很低调地写着五个字:保商议事处。连“总商行”三字都没有。
字非名家手笔,匾也只是一块木板,搁在十三行街简直寒酸,和大名鼎鼎的十三行也很不匹配,换了个外人来,谁能想到这门后面就是当今天下最有钱的一群人的议事之地?
这地方吴承鉴小时候来玩过,反而是长大后就没来过了,这时用扇子遮额以避阳光刺目,抬头重新打量,只见匾额这么多年也没换过,门庭虽然打扫得干净,比当年却又旧了不少。
吴七上前:“三少?”
吴承鉴点了点头,抬脚进了门,穿过一道走廊,看看就到了议事厅,厅门口侍立的人望见了他,便高唱:“宜和行代理商主昊官到。”
这个屋子坐南朝北,进了门,当中一张神案位于正南方向,神案后面就是一面什么都没有的白壁,神案的两侧,左六右五十一张太师椅面对面列着,十一张椅子上,已经坐了九个人。
“十三行”只是民间俗称,很多时候保商的数量并不刚好就是十三家,比如眼前拿到保商执照的就是十一家。
清朝尚左,所以从其前后左右的排序,就可推知十一张椅子所代表的商号在十三行中的排位。神案左侧第一椅即十三行中第一人,也就是总商,右第一即十三行第二人,以下类推。
吴承鉴站在门口,一眼看过去:
最近门口的,是神案左侧第六张椅子,坐着顺达行马商主,他的对面空着;
神案右侧第五张,坐着茂盛行杨商主,他的对面,左侧第五张坐着三江行梁商主;
神案右侧第四张,坐着康泰行易商主,他的对面,左侧第四张坐着中通行潘商主;
神案右侧第三张,坐着兴成行商主叶大林——也就是吴承鉴的未来岳父;他的对面,左侧第三张椅子空着,吴承鉴就知这张椅子是留给宜和行的;
自此再往内,就是十三行中的四大家族了——
神案右侧第二张,坐着广发行商主卢关桓,他的对面,左侧第二张交椅上,坐着宏泰行商主谢原礼;
神案右侧第一张又空了,吴承鉴便知这是留给同和行潘有节的椅子,它的对面,坐着万宝行商主蔡士文,他也是当今整个十三行的总商了。
这潘、蔡、谢、卢四大家族的财富,比之余子又胜出不止一筹,排在后面的保商,一定程度上都要依附这四大家族。
古人常以“腰缠十万贯”来形容豪富,然而要进这间屋子,家资没个百万都没资格在这十一把椅子上沾一沾。这间简陋老旧的屋子里头,人若是坐齐了,十一人的身家加起来,大清的国库说不定都要被压一头。
已经坐着的这九个人,吴承鉴个个拜会过,所以人人认得,这些人个个都富可敌国,此刻身上的穿着打扮却都简朴无比,金玉饰品一件没有,连丝绸也都不穿,都只穿着土棉布衣裳,一眼望过去全是一片土灰色,虽然说不上寒酸,但能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偏偏吴承钧反其道而行,他这副行头走在神仙洲还不怎么显,进了这里,就像一头孔雀进了鸡窝。
九大保商虽然坐着,可有的人哈着腰,有的人驼着背,有的人苦着脸,个个都是穷苦臣奴之相,再没半点富豪的模样。
他们看着吴承鉴一身光鲜、昂首挺胸、摇头晃扇地走进来,好些人都是心中一叹:“吴国英生的好儿子,显摆惯了,在这里也不懂收敛,这是嫌自家钱太多么?宜和行看着要完。”
吴承鉴嘻嘻笑笑,抱着扇子一个个弯腰拜过去,一路不是叫叔叔就是叫伯伯,嘴甜话也热情,前面马杨梁易潘五个保商也都陪笑,到了叶大林这里,他眼睛一瞪:“穿的这么花里胡哨,你当这是哪!”
吴承鉴笑道:“这不大林叔你在这里吗?我是女婿见泰山,不穿漂亮些怎么行?”
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叶大林眉头皱得更厉害。
左上首蔡士文咳嗽一声,道:“好了,今日要议事,吴代理也坐下吧。”
两家也算亲戚,他不叫侄儿,却叫代理,那是明示要谈公事了。
谢原礼拍拍他下手的椅子:“来吧,世侄。这屋子你来过几次吧,这椅子今天却是第一次坐,可得做稳了。”
他虽是话里有话,吴承鉴却仿佛听不出来,就走过去坐了,一边笑道:“椅子也不是第一次坐,五岁那年,我就进来玩过,潘伯伯也抱着我坐过他的椅子,嘻嘻,就是蔡叔叔现在坐的那张,我当时还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他说的潘伯伯,就是已故总商潘震臣,至于蔡叔叔自然就是现任总商蔡士文了。
除了蔡士文黑着脸,众保商又都忍不住失声而笑,神案的边角,一条板凳上坐着一个剃着标准金钱鼠尾头的满洲家奴,他身上穿着绸布衫,手指戴着金戒指,穿戴是土豪式的,脸上却是一副猥琐相,这时肆无忌惮地笑着说:“就不知道这把椅子,现在有没有骚味呢,回头找条狗来闻闻。哈哈,哈哈——”
他说着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他的话又无潜词、又不好笑,还有些落蔡士文的面子,可蔡士文也不敢对他发作,也陪着笑了两声。
吴承鉴就知道这个人必是粤海关监督的家奴嘎溜,坐在那里是代粤海关监督坚实会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