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春风楼
老太太年事已高,走路都得有人搀,年轻的晚辈总不好叫人在大门口站着,于是阿白的青楼之行只好暂缓,由白庸带着阿蒙先走一步。
正厅内,阿白与老太太相对而坐。朱朱上了茶,阿白颔首,“劳老夫人亲自走这一趟,不知所为何事?”
“白先生难道不知?”老夫人脸色不是很好看,但对面的阿白稳如泰山,她毕竟有求于人,便只得把心中不满暂时压下。
老夫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头脑却很清楚。她此番依旧是为她宝贝孙子而来,但较之前几日,情况已产生了变化——黎青不见了!
昨日黎青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无牙山上的仙人现身了,于是悄悄从家里跑了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家。
而这几日,传闻里的仙人,正是阿白。
阿白了然,“老夫人怀疑,黎公子会来找我?”
“老身可没有如此说,只是白先生乃侠义之人,这个忙,总不会不帮吧?”
“老夫人放心,在下这就出门去寻人。”阿白微笑道。
“哦?哪里?”
“春风楼。”
黎老夫人顿时哑然。
若问春风楼是哪里?方才听见此名后面色古怪的白庸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个专营男风的地方。
也只有欧阳这些对江洲一无所知之人,才会误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李晏待久了,阿白也学会了狭促。
春风楼坐落在花街的一条巷弄里,位置隐蔽,不过若你从巷外走过,听见那咿呀婉转的唱戏声,蓦然回首,就能看到隐藏在巷弄里的一抹飞翘檐角,以及那一盏嵌在荷个花底座里的摇曳红灯。
阿白进去的时候,白庸他们还被拦在大门进去的那个四方小院里,前面和左右都是朱门绮户,二楼上间或有些窗开着,从中探出几个头来,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见阿白来了,白庸等人恍若见了救星。
而阿白在见到门口那盏红灯时,也忽然记起一桩事来。
正待将之重拾,正对着大门的二楼朱阁里,忽然传来两道声音。
一个声音如飞泉鸣玉,“哎呀,你系”
另一个雌雄莫辨,悦耳动听,“公子有礼!”
说着说着,两人又唱了起来。
一个似是心中自白,“啊!看他十分面熟,骤逢未免心惊惴。”
另一个委婉打趣,“公子,不必以斗笠遮面,实在你丰姿秀色早已名传,今日得相见令人意颠倒。”
“休得满口胡言!我是御赐侠探,文武双全,岂可任意存妄念。”
那咿呀婉转中带着调笑,佯怒和惊讶间,都蕴藏灵动。
好一出即兴的《牡丹亭》,好一段教人莞尔的《侠探记》。
至此,大家都晓得楼上之人是在调戏阿白了,各个都面色古怪,想笑,又憋着。
阿白无奈失笑,除了斗笠,朝楼上抱拳拱手,“青竹公子,在下这厢给你见礼,可莫要拿在下寻开心了。”
话音刚落,二楼正中的那扇窗户便被推开,那日在无牙山上碰见的青竹探出头来,笑说:“白大侠,可不是我想拿你寻开心,我家五爷起的头呢。”
“那便请代在下问五爷好。”阿白道:“只是我的朋友昨日误闯此地,多有得罪,可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就此放了他?”
青竹似是为难地眨了眨眼,而后又灵机一动,“我家五爷可不好说话呢,大侠,不如你上来一叙,我再把那位欧阳公子放出来,可好?”
白庸身边与欧阳关系最好的钱溢便忍不住喊道:“你们方才不是还说这里没有什么欧阳公子么?”
青竹嫣然一笑,“方才没有,可现在有了呀。”
那眉眼含笑,端地是一个你奈我何,末了,又道:“你们这群没羞没臊的读书人,进了我春风楼还想找姑娘,可不是找打么?五爷只罚他洗洗碗,已经很和善了。”
白庸一干人顿时羞红了脸,一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阿白无奈笑着,与他们叮嘱一番,便径自上楼去。白庸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这是入虎口啊,可这欧阳又不得不救,心里着急。
倒是阿蒙淡然得很,竟然转身就走了。白庸急急叫住他,他只说有事要办,教白庸放心。
这可是春风楼啊!
一个专营男风的地方,虽不是开在大街上,可能在这儿屹立不倒,那老板得是多厉害的人物。白庸以前被拉着去逢场作戏的时候,也曾听闻,春风楼的老板神神秘秘的,无人得见其真容,且春风楼里的小倌不随意卖身,得他点头了,看上你了,才让你进屋,否则他就只单纯卖艺,如此做派,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白庸还听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说这春风楼的老板是位绝色,所以普通人瞧不见。一说他又丑到能吓哭小孩,所以才藏着掖着。
两种说法截然不同,而此时呈现在阿白眼前的,却是一道屏风。
两个镂空雕金小香炉摆在两侧,升起朦胧烟雾,把屏风后原本就看不真切的身影,变得更加朦胧。
“白先生,请坐。”是刚刚第一个响起的声音。
阿白在屏风前摆好的一张红木椅上坐下,青竹端过茶来,“大侠请,这可是用酒泉的水泡的。”
阿白谢过,端起茶杯一看,却见水面上飘着几片桃花瓣,一阵清香扑鼻而来。轻啜一口,阿白放下茶杯,“不知五爷特意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特意。
阿白的用词很有蹊跷。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先生果然慧眼,不过我只是听闻大名鼎鼎的侠探来了江洲,想一睹风采,恰逢欧阳公子上门,遂冒昧请先生过来一叙,欧阳公子并无大碍,待先生下楼,便可看到他了。”
“如此,便多谢五爷。昨日是欧阳不懂规矩,得个教训也是好事。”阿白微笑。
“不过”屏风后的声音带着一缕轻笑,“不曾想先生果真是个妙人,我春风楼素来是儒士所嫌恶之地,先生竟一点儿也不避嫌?”
妙人?阿白心中莞尔,不由想起李晏来,这五爷,可是第二个这么称呼他的人,这让他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好感来,“那五爷想必是没听说过坊间关于我和摄政王的传闻。”
阿白如此坦荡,倒教屏风后的人一时失声。
顿了片刻,他才洒然一笑,“我以为我在这春风楼里笑看世人,已是大自在,没想到今日得见先生,在下佩服。”
“五爷谬赞。”
寥寥数语,两人聊得甚是投机。这五爷比阿白想象中更佻达潇洒,虽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每个人皆有不可言说之秘密,这也无伤大雅。
又交谈片刻,唯恐白庸他们苦等,阿白才从楼里出来。
彼时欧阳已被放回,见阿白也全身而退,一行人很是高兴。阿白便让他们先回府,自己还有事要办。
待所有人离开,阿蒙才慢悠悠地禀报,“无人发现黎青踪影,但可以确定,他并未出城。还有,方天朔昨夜上了无牙山。”
方天朔?
阿白摇头,“此事先搁置一边。”
先找到黎青才是要紧事。
然而一连两天,阿白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黎青的线索,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就连阿蒙如此强大的情报网,都不能把他找出来。
而阿白去黎府附近仔细打探过,得到的消息却是黎公子平日深居简出,根本没几个人与他熟识,对于他会去哪里,找什么人,都一头雾水。
久寻不着,阿白不得不联想到别的可能性。比如,仇杀、绑架。
然而当他上门询问,黎老夫人却一口否决了这个可能,“这是他临走时留下的。”
黎老夫人给了阿白一张纸条,上书——不日将归,勿念。
那笔锋丝毫不见潦草,字迹端正,应不是匆忙之时写下,那也就断了被掳走之可能。
黎老夫人又道:“我儿早逝,家中只我与孙儿相依为命,十数年来恪守本分,又哪来什么仇家?”
事实也正是如此,黎老夫人之做派虽有些强势蛮横,叫人不喜,然而这也只是位终日吃斋念佛的老太太罢了,阿蒙多番打听,也未听见黎府与何人结过仇。
而若是单纯的绑架勒索,两日已过,怎会一点消息也无?
事情陷入僵局。
第三日晚间,阿蒙却忽然禀报——有黎青的消息了!有人瞧见他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出城去了无牙山。
阿白当即动身,带着阿蒙再次登上无牙山。
阿蒙调来了琅環阁的人马,白庸他们彼时就在阿白身边,听到消息便自动请缨,也跟着一起寻找。众人一路往上,都未曾寻见黎青身影,阿白便径自往高处去,直觉告诉他黎青应当是去那酒泉的源头,寻找仙人。
然而阿白还未到达,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和晃动,便从上面传来。刹那间,林间飞鸟尽起,天空中黑压压一片,犹如乌云盖顶。
山崩吗?!
半山腰的白庸等人皆一片惊讶,阿白眸光微沉,轻功运到极致,眨眼间便寻着那巨响和漫天飘扬的尘埃,到达了出事地点。
这是那日青竹差点被黎府下人错抓的地方,而此时此刻,隐藏着酒泉源头的那片草地后,原本是一整片山岩的地方,已然崩塌。无数的乱世和土块堆叠在一起,形成一道新的屏障。
一个人,背对着阿白,站在那屏障之前。
阿白能看见他的手在轻微颤抖,胸膛起伏着,仰着头,满脸的震惊与错愕,还有,一丝怒意。
而当阿白走到近前,就着月光彻底看清那张流着汗,因为剧烈奔跑而染着红晕的脸时,眸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艳。
白皙如皎月,眉眼生桃花,偏生一双剑眉又添几分英气,就连此刻错愕的神态,都别有风情。
黎青?
“黎公子,你”
阿白刚开口,黎青却忽然朝那乱石屏障处奔去,他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碎石绊倒,却浑然不顾。
阿白跟着他,以防他出什么意外。
然后他发现,他们走到了那处泉水流成的溪水旁,只是那流水越来越浅,越来越浅,几个呼吸后,便彻底断了。
断了,便再无踪迹可循。
黎青跪在地上,疯了似地扒开草丛,搬开石头,甚至扒拉着那泥土,可是都再没有水冒出来。
而他形容狼狈,眼中的震惊还未褪去。
阿白想拉他起来,却见黎青的眸子里,忽然淌下泪来。
那双瞪大的眸子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夜风中坠入地面,喃喃自语,“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呢?”
黎青转头看着那片山岩,苍白着脸,紧紧地攥着拳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
他不懂、不理解,头一次感受到愤怒,以及更深的无能为力。
阿白看着大受打击的黎青,不禁转头看向夜幕中新生的屏障。刚刚那场崩塌明显是蓄意人为?但这跟黎青又有何关系?
是有关于那位仙人吗?
这无牙山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白蹲下来,直视着黎青变得有些空洞的眸子,“黎公子,在下阿白,奉黎老夫人所托前来寻你。方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黎青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阿白的存在。他怔愣了几个呼吸,眸中忽然爆发出一道神光,伸手紧紧地抓着阿白的胳膊,“你是那个侠探!你是白先生对不对?你帮帮我、帮帮我”
“黎公子,你且慢慢说。”
然而黎青却一时词穷,不知该如何说起。
阿白脱下外袍给他披上,语气温和,“黎公子可以先跟在下回去,慢慢想。”
“不。”黎青却坚定地摇头,“我不能回去,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公子所指的,可是无牙山上的仙人?”
黎青沉默片刻,“可以这么说。但我想知道是谁把这里炸塌的,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传说中,酒泉是能找到仙人唯一的途经,如今山岩崩塌,水流断绝,仙人踪影便再不可寻。
可是谁又会故意做这种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