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海蓝记得那照片,雷绍衡小时候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眉眼无不相似,只是这个孩子比那照片又要大一些,却是不爱笑的。
年幼的雷绍衡是爱笑的。
他一笑就明媚灿烂。
男孩儿也不偏不动地望着她,目光坚定而执著,炯亮无比。
聂彤拉拉他的手,冲蔚海蓝道,“他叫廷雨,宫廷的廷,雨水的雨。”
廷雨。
这个名字在蔚海蓝心里默念,一阵陌生过后,就有了别样的空洞。
廷雨终于开口,“莫廷雨。”
“呃?廷雨你姓莫吗?你不是和雷叔叔一样姓雷吗?”聂彤还是个孩子,虽然鬼灵精一个,但还是单纯的以为廷雨应该是姓雷,他是雷叔叔的侄子。至少她先前问的时候,廷雨没有否认,在聂彤觉得那就是承认了。
罗思予却也是不知道廷雨的,只晓得他的名字,听见他说他的全名,狐疑着该不会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姓莫。
蔚海蓝觉得寒冷,这种寒冷,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这个孩子,他姓莫。
闲散的书房里,蔚海蓝让下人备了点心,聂彤拉着莫廷雨玩,兜转了一圈,指着那棋盘说是要下五子棋。莫廷雨不屑一顾,表明了没兴趣。罗思予赶忙坐在聂彤接了任务,两人就开下杀上一盘。莫廷雨不时地瞥上一眼,老成地皱眉,而后目光一转,又逗留向蔚海蓝。
聂彤素来是习惯了分心,一边下棋,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还不忘记说话。
“海蓝姐姐,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不住在雷叔叔的园子里呢?”
蔚海蓝轻声说道,“这里比较清静。”
罗思予仅是对他们之间略知一二,但是也晓得一定是闹的不合了,不然也不会各有住所,况且这边的屋子,属于城西范围,她问过聂文诚,这里是风家名下。罗思予只怕小家伙口没遮拦说出什么话来,急忙忙回道,“海蓝姐姐身体不大好,所以才在这里休养。”
“姐姐生病了吗?要不要紧?”聂彤嘴里是咀嚼到一半的糕点,含糊不清又是担心地问道。
莫廷雨却道,“要紧的话,她还能在这里。”
聂彤也不在意他的话,一下来到蔚海蓝面前,“生病了,不要怕,不痛不痛的。”
蔚海蓝摸着聂彤的小脑袋,抬眸望向斜对面坐着的莫廷雨。
那双眼睛亮得不可思议。
在蔚海蓝的印象里,这样的注目,若非是爱,那就只有是恨。
这个孩子,对她有着敌意。
敲门声咚咚响起,下人随后推门而入,“小姐,有位雷先生找您。”
“啊?是雷叔叔来了吗?”聂彤惊喜道。
莫廷雨抿着唇,俊秀好看的脸庞半侧淹没于暗里,有一丝阴霾。
蔚海蓝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也以为会激动难以抑制,却不料听到他的到来,竟会是那么平静。
蔚海蓝点了个头,下人便退去回应了。
不过一会儿,下人又领着雷绍衡折回到来。
书房的门方才就没有关上,轻轻敞开着,掩了一小半。
聂彤又回到棋盘和罗思予继续下。
蔚海蓝端坐在椅子里,怀里抱着那只白色的猫儿,她随意地垂着头,长发落下,那张本不丰润的脸就愈发显得尖瘦。
聂彤突然高兴地喊,“雷叔叔,你来啦。”
聂彤哪里知道其中的那些个纠缠,只想着他来了,人都到齐了,心里边高兴,嚷了几句,心思又回到棋上。罗思予礼貌尊敬地向雷绍衡打了声招呼,却也替两人烦恼,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也不再多言,只陪着聂彤将棋下完。
蔚海蓝幽幽抬起头来,那目光如一汪深潭,她终于对上他。他站在门口,还不曾走进来,西服笔挺,衬衣雪白,黑发如墨,任是如何看,都是从前那个他,潇洒的,俊逸的,深不可测的,永远也琢磨不透的。
而他的眼睛,也还是那么冷漠。
不复半点温柔。
“廷雨。”雷绍衡终是开了口,却不是喊她。
莫廷雨听闻后就站起身,高瘦的孩子,自有一股英气。他沉默地走向雷绍衡,仰头望向他。他伸出手抓住他的大手,轻轻地握住,慢慢转过头来,扫过书房里的三人,露出一抹微笑,对着蔚海蓝微笑。
“回家了。”雷绍衡又是沉声说。
莫廷雨清脆的童声应道,“好的,爸爸。”
蔚海蓝怔了下,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也在眼中模糊不清。迅速地聚起光芒,深锁一抹伤痛。
罗思予也惊到了。
虽然这个可能在每个人心里盘踞,但是雷绍衡没有表明过孩子的身份,而那孩子也没有喊过他,谁都还在迟疑。如今这一声“爸爸”,显然是让众人瞠目结舌了。雷绍衡有个儿子,一个十岁大的儿子,这简直是难以置信。
聂彤惊奇道,“廷雨,雷叔叔是你的爸爸?”
莫廷雨不再回答,只是微笑。
他的笑容,童真纯善。
那么忽然笑开,真是像极了年幼的雷绍衡。
雷绍衡牵着莫廷雨,双眸冰冷地扫过蔚海蓝,转身时丢下一句,“我们先回去了。”
“啊?为什么这么快回去?雷叔叔?廷雨?”聂彤顾不得下棋了,想要追上去,但是偏偏又脾气倔强,不肯去追。棋子握在手里边,嘟哝地说道,“廷雨真讨厌,说好了来这里玩的,现在又走了!不守信用,最讨厌了啦!”
蔚海蓝半晌才道,“彤彤要和他们一起回去吗?”
“不要,我才不走,我是来看海蓝姐姐的。”聂彤漂亮的眼睛又圆又大,小声问道,“廷雨是雷叔叔的小孩,那他的妈妈是谁。”
罗思予皱眉。
小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思予小心翼翼地扭头去瞧蔚海蓝。
蔚海蓝只是抱着那猫儿,铃铛在叮咚轻响着声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仿佛破碎的是一颗心。
黑色轿车驶在路上,车窗倒映出孩子的侧脸,以及后边另一张成熟的男人脸孔。
风声不断地掠过,呼吸都好像被剥夺。
“小廷。”
莫廷雨望向他,“恩?”
“不要接近她。”
莫廷雨挨到他的身边,将头靠向他,细声细气地说,“妈妈会生气的。”
“搬回去住吧。”
“不。”
“我就是要住在那座园子里,和你一起。看看他们,一个个是怎么……”
莫廷雨的声音渐轻,轻到不可闻。
那最后一个字以口型而出,他轻轻笑了起来。
……
风景辛回来时,蔚海蓝依然安静的坐着,还是抱着那只猫儿,指尖轻轻滑过猫儿光滑的皮毛。
猫儿也颇享受的眯着眼,团在她的手心里,仿佛睡着了。
罗思予见他回来,便牵了聂彤准备告辞离开,走到门口回头望去。
雪亮灯光下身影孤寂的的蔚海蓝。
风景辛安排妥了人送罗思予与聂彤离开,他这才慢慢走近她身边,喊一声蓝。
蔚海蓝抬起头,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目光柔和中,却蕴含着清冷孤寂的哀恸。
“我看到那个孩子了。”
这几天炒的最热的新闻不就是雷绍衡与他身边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孩子么?
风景辛了然的点点头,半蹲下身,“恩。”
“他姓莫,叫廷雨。”
风景辛眸光一紧,沉默了下才问,“他母亲是谁?”
蔚海蓝的黑眸依然清澈,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笑,静谧的就如一幅画。她缓缓摇头,静静说道,“我也不知道。”
风景辛看着她努力强装出的若无其事,比从前更加安静的她,让他愈发心疼。终是忍不住,伸过手去,似想要圈抱住她,然他的手在半空中僵凝了下,最后轻轻落在她的头顶上,什么也不再说了。
第二天一早接到蔚舒画打来的电话。
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蔚雄谦的情况恶化,医院刚下了病危通知。
蔚海蓝不敢耽搁,与风景辛一道匆匆忙忙赶到医院。
急救室外,焦急守着的是蔚家一家人,蔚默盈扶着二夫人,小声的安慰着。蔚舒画与三夫人抱在一起,默默地流着眼泪。见到他们都只点了点头,便又神色焦急仓皇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又等了许久,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被人打开。
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往外走,众人忙一拥而上。
风景辛发现,只有蔚海蓝没有随众人拥上去,她甚至扶着墙,慢慢的不自觉的往后退着。
蔚雄谦随即也被推了出来,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脸上套着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面对焦急询问的蔚家人,医生一边令人将蔚雄谦送往病房,一边悲悯的看着蔚家人,“经我们全力抢救,蔚先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众人齐齐舒了口气,却又听那医生沉痛的说道:“但我希望众位都要有心理准备,蔚先生的脏器都已经严重衰竭,只怕……”
医生看着她们如遭雷击的表情,不忍再说,“你们去看看他吧!这几天,他也许还会醒过来。”
面面相觑后,连向来刚强的二夫人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跌跌撞撞的由蔚默盈扶着去病房,三夫人早已经泣不成声,一声一声唤着老爷,也让蔚舒画扶着走了。死讯通牒,人一这一生,该走到尽头的,还是留不住。
蔚海蓝全身脱力一般,慢慢跌坐在走道上的椅子里。
风景辛只在她身边坐下,“生老病死,人是不能控制的。”
“都要死的。”然而她连声音,都是哑的。
蔚海蓝进入病房时,二夫人三夫人一人一边握着蔚雄谦的手不住垂泪。纵然是蔚默盈紧抿唇角,强忍着没有落泪,然而眼眶早已红透,蔚舒画的眼睛早已红肿如桃,小声的啜泣着。
房间里的医疗机器有条不紊的运转着,勉力挽留住这个老人的生命。
二夫人三夫人悲伤过度,几欲晕厥。
蔚默盈便劝着道,“妈,你跟三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三个,会好好照顾爸爸的。爸爸要是醒了,我再打电话叫你们过来。”
二夫人三夫人都不肯走。
蔚默盈继续道,“我们这么多人守在这里也没用,难道要让爸爸不放心吗?”这话一出,两位夫人僵了下,蔚默盈又道,“妈,三姨,你们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更好的照顾爸爸。”
二夫人三夫人这才含泪同意了。
蔚默盈看了眼一直站在门口到现在也没说过一句话的蔚海蓝,拉了把还在垂头哭泣的蔚舒画。
送走了二夫人三夫人,蔚默盈与蔚舒画很快又回来了。蔚默盈到底是大姐,又曾经撑起过一个大公司,魄力自然是有的,她想了想,又看一眼紧盯着蔚雄谦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的蔚海蓝,“这样,今天我照顾爸爸,明天……”
“明天我来。”蔚海蓝静静地开口。
“好,那小画后天。爸爸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大家。”
然则虽是这样分配了,蔚海蓝与蔚舒画却谁也没有离开,三人各占一角,静静地看着靠着呼吸机活着的蔚雄谦,直到蔚默盈开口赶人。
次日蔚海蓝早早就来了。见到刚梳洗毕的蔚默盈,她似乎休息的不太好,秀美的面容上是掩不住的倦容,见她这么早来,倒也不吃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两句,蔚海蓝便道,“大姐,这里我看着,你回去休息吧!”
蔚默盈走后,蔚海蓝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安静的看着蔚雄谦,仿佛要将那张苍老的面容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风景辛抽空也来了,安慰的话已经说过,临走只拍了拍她的肩头。
午后,二夫人三夫人也来了,陪着又是垂泪半晌,才让蔚舒画劝着回去了。
然而二夫人三夫人刚走不久,蔚海蓝便见蔚雄谦的手指动了动,她惊疑之下,只以为是自己看错,再看过去,蔚雄谦的眼睛缓缓张开来,混沌的眼中,毫无焦距。
蔚海蓝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爸爸……”
蔚雄谦的眼珠艰难的转了下,仿佛是看清了她,被她握住的手指也颤动了一下,氧气罩下的嘴唇轻轻开合着。
蔚海蓝凑近他,激动地语不成句,“爸爸……你醒了?你想说什么?还是你要什么?”
“小娴,小娴……”蔚雄谦喃喃低唤着,眼睛错也不错的看着蔚海蓝。
“爸爸。”蔚海蓝错愕,却也明白了蔚雄谦口里的小娴是谁。
“小娴……”蔚雄谦仍是不断的低唤着,“你来了……”
听说,母亲赵娴和蔚雄谦相遇在一家叫卡萨布兰卡的旅馆。
那应该是毕业旅行。
相遇后是别过,还是念念不忘,迎娶后是相濡以沫还是相敬如宾,他是否早就知道她不是他的孩子,可却还不肯说出口。前前后后,冷漠疏远,全都通透。这样的痴缠,又是为了什么,忽然间蔚海蓝就明白过来。缄默不语的原因,不过就是恋着。
蔚海蓝一怔,只是握紧了蔚雄谦的手。
“小娴……为什么是你走了进来……”蔚雄谦一声低语。
床边的医疗机器骤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蔚海蓝惊惶失措,拼命按着床头的铃。
医生护士很快冲了进来,将她挤出了病床边,就地抢救。
好半天,负责这次抢救的医生才抹着汗来到已经僵化成石的蔚海蓝身边,“没事了。哎,蔚小姐……”
蔚海蓝松一口气,骤然的放松令她手脚俱软。
医生眼明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劝道,“蔚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了,蔚老先生他……”
“谢谢你。”蔚海蓝垂头,打断了医生的话。
第三天,蔚舒画也很早就来了。
蔚海蓝本想留下,蔚舒画却难得的坚持,蔚海蓝只得起身回去。
“我中午再过来。”
“二姐,大姐今天会过来的,你就好好休息吧!”
蔚海蓝没应声,慢慢走了出去。
十点多钟,小护士告诉蔚舒画,主治医生有事找她。蔚舒画便请了小护士帮忙照看,便起身去了医生办公室。
蔚舒画刚离开没多久,隔了几个房间的病房里有人在喊。
那护士听到呼喊,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医生办公室里,蔚舒画一脸茫然的看着医生。
“蔚小姐,你有听懂我的话吗?”医生耐心问道。
蔚舒画缓缓摇头,艰涩开口,“你的意思,是要停止用药?”
“蔚小姐,蔚老先生这样的情况,药物已经没有作用了。当然若你们坚持,我们也能继续用药,只是这样一来,蔚老先生也很辛苦,药物的疼痛是难免的,你可以跟你的家人商量一下,我现在只是告诉你蔚老先生这么个情况。”
蔚舒画失魂落魄的往病房走去,却在抬眼看见半开的病房门时,微怔了下,随即匆匆冲了进去。
雷绍衡站在床边,他手里牵着的孩子,与他有一样的眉眼。
而病房里的医疗机器,代表生机的曲线波纹,被一条条直线取代,发出“哔哔”的孤寂而绝望的声音。
蔚雄谦竟然就这么死了。
蔚家人闻讯赶来时,医生沉痛的对她们宣布,蔚雄谦因缺氧而致死,已无力回天。
蔚海蓝被风景辛匆匆送过来,只来得及看见悲痛欲绝的三夫人晕倒在地,医生忙对她进行了急救,哭声嚎声乱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