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虹愣住了，一种恐惧和不安油然而生。
她仿佛第一天认识闵一乔。
在她的印象中，儿时的闵一乔安静内向，少女时期温顺木讷。
成年后，虽然性格开朗一些愿意说话了，但品貌一般，并没什么出众的地方。
如今成了老姑娘，性格变得又古怪了一些。
但无论什么时期，她都是个容易被忽略的存在。
若不是自已的亲生侄女，若不是哥哥嫂子当初多有照顾，若不是她总体还算乖巧从不惹是生非，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养着她二十多年。
而就在此刻，眼前这个闵一乔却是她从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的样子。
她说话声音洪亮、姿态高傲咄咄逼人，眼神和嘴角仿佛淬过毒火，似乎随时准备对周围释放摄人的毒箭。
“乔乔，你听我说……”闵虹放柔声音。
她想，闵一乔突然得知谷宗良曾和她父母一同出行，想必一时有误会和揣测也是正常的，她来解释清楚就好。
闵一乔微微歪着头，声音很冷静：“好啊，我来问，你来说。”
她瞟了一眼谷延，见他默不作声，于是又带上鄙夷的神情。
“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谷宗良跟着我爸妈去跑那趟车？”
闵一乔发问，对谷宗良直呼其名，也不叫姑父了。
闵虹定了定神道：“一开始没告诉别人，是因为你爸当时手底下好些个一起干的兄弟，他那趟谁都没带。我怕说了，那些兄弟们对宗良有意见。”
这是实话，因为有些人私下里就议论过，说闵涛对妹婿太偏心。
“他们迟迟没回来，有人来找我，说要和宗良商量商量情况。”
闵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到底心一横道：“我只好说，我已经让宗良出发去接应他们了。”
所以谷宗良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找闵涛，带回来的消息。
“宗良回来神不守舍的，我先给他说了情况，他也答应，说我处理的不错。他大难不死，你爸妈却没能找回来，他不好对兄弟们解释，毕竟……人言可畏……”
闵虹的声音越来越小，闵一乔再次冷笑出声：“你自已都觉得脸红吧？啊？”
谷延见她激动，连忙虚虚张开手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
闵一乔盯着他道：“我不会动手的，我就是想要个真相。谷延，虽然我一直嫌弃你懦弱，但我知道你脑子没坏，你是明白人。我就问你，这件事换做是你，你能接受吗？”
谷延被问得哑口无言。
闵一乔继续说道：“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真相也能被活人打扮。他们三人出去，一人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都由着他谷宗良说。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不信！”
闵虹到底活了快半辈子，越是紧急时刻，倒越发让她冷静下来。
她缓缓问：“乔乔，我承认，当初我们隐瞒了一部分事，确实是有点私心，也确实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
“但是，遇到洪灾这件事千真万确，我后来还去出事地方打听过，同一时间遭灾的不止你爸妈两个人。”
“对于瞒着你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也可以让宗良向你道歉。但是，你现在到底怀疑什么？又不相信什么？”
闵一乔没有回答，她黑漆漆的眼珠紧盯着闵虹。
闵虹头一次发现，原来她的眼睛那么像她的母亲——那个急起来敢操起菜刀和上门捣乱的混混对砍的凶悍女人。
是啊，那样的女人，怎么会生出一辈子龟缩的小白兔。
闵一乔的表情忽然变得没那么愤怒，倒是带上了一点忧虑。
她轻声开口道：“我怀疑，我爸妈根本不是溺水死的。他们确实遇上了天灾，但最终让他们丧命的，是人祸。”
闵虹瞳孔猛地放大，胸口憋上一股浑浊的气，声音也随之破碎：“你……你……这种……事，不可以，不可以……胡乱……”
“姑姑，我没有胡乱猜测……我有证人。”闵一乔说完，扭身走了几步，打开房间门。
门外静静站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衣服和裤子，双手交握在身前下垂。
她表情平静，眼神坚定，但嘴角微微有些颤抖。
“你？”闵虹惊讶又疑惑。
门外站着的，正是从虹心家园调过来的保姆阿姨，冯素芝。
闵一乔示意她进来，冯素芝低眉顺眼向前两步。
“素芝婶的老家，在章西省云岩县金桂村，这名字你熟悉吗？”闵一乔问。
闵虹恍惚了两秒，猛然一震。
当年谷宗良被人救起来后，休养了一周的地方，好像就叫金桂村。
见她明显想起来了，闵一乔接着道：“没错，就是她们村的人救起了谷宗良。”
却不是在河岸边，而是在快要进村的小道上。
当时他脱力倒在水田边，被村民救起。
“后来他也确实在附近找过我父母，一段时间没找到后离开了。”闵一乔说。
“所以呢？那只不过说明，他可能遭遇了很大的冲击，记错了被救的地点。”闵虹反驳道。
“我知道你肯定要维护你的亲亲老公。”闵一乔对着冯素芝道：“素芝婶，你来说吧，我实在不想跟蠢人对话了。”
闵虹气得又要开口，被谷延拉住了。
谷延看得出来，闵一乔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翻这个旧账。
这个时候拦她可能适得其反，不如先领了这个“蠢人”名头，看看她到底找到了什么“真相”。
冯素芝一开始有点磕巴，说了几句后渐渐冷静下来。
从她嘴里说出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那时冯素芝才成亲不久，嫁到附近的村里刚生了第一个小孩。
然而因为婆媳矛盾、老公酗酒等等问题，她被打得鼻青脸肿，不顾暴雨连夜躲回娘家所在的金桂村。
娘家有几个哥嫂和一堆侄子侄女，父母也不欢迎她。
堪堪躲了两天，眼见天刚刚放晴，一家人就轮番上阵劝她赶紧回去。
“娃才几个月大，要吃奶的！”冯素芝被这句话说到心软，那天就跌跌撞撞地往婆家赶。
走公路太远，他们都是翻山过河走小路，半天也就到了。
只是后半天又开始下雨，她在一个浅浅的岩洞下避雨，没想到就此目睹了一场梦魇。
泥水奔腾的河道上方，一辆大卡车随着浑黄河水咆哮而下，在她脚下那道转弯的山体处，被几块突出的巨型岩石卡住了。
冯素芝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成天生活在山里，只和娃娃泥巴打交道，看到那一幕吓得惊叫出声。
只是她在半山腰，雨声和洪水的轰鸣声吞没了她的声音。
山势陡峭，她无能为力，只能伸长脖子去看那辆卡车。
几分钟后，居然有个男人从车窗户钻出来，蹲在车顶上。
紧接着，他伸长胳膊，从车窗里又拉出来一个女人。
两个人挥着胳膊说着什么，看起来像是吵得很激烈。
“然后我就看到，上游冲下来两个人。”素芝婶说着，表情也有点难过，大概是想起了那令他难忘的一幕。
“那两个人应该是懂水性的，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靠岸，但那一节河道全是大石头……”
“那个女人力气大得很，跳起来掰了一根树枝递到水里，有个男人抓住了。”
“但是第一个男人不帮忙，就抱着手看着。后来……水里那个男人又被冲下去了……”
“没抓住树枝那个早就被水冲远了，我也看不清……”
“那个女人扔了树枝，和第一个男人厮打起来。她到底没有男人劲儿大，后来……被推了个趔趄，掉进水里……冲走了……”
冯素芝一边说，牙齿一边咯咯打颤，显然这段回忆让她又恐惧又痛苦。
女人落水后，第一个男人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从石头边缘滑下去，试图爬到岸边的山林里。
冯素芝吓得腿软，怕男人爬上来看到她，慌忙埋头往婆家的方向跑。
她回到婆家就发了好多天高烧，后来还总是做噩梦。
别人都说她怕是在山路上撞邪了，就连她自已都怀疑自已看到的到底是真事还是幻觉。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好让那一幕烂在肚子里。
那时正是盛夏，直到春节回娘家拜年，她听人闲扯才知道，金桂村的村民在夏天那场山洪中救了一个男人。
只不过半年过去，被救的人早就离开，她自始至终不知道，村里人救下的，到底是那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
亦或都不是，只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幸运儿，毕竟在那场洪灾里落水的人不少。
冯素芝讲完，屋子里陷入可怕的沉默。
“等一等……”谷延突然开口，疑惑地问：“如果你看到的是我舅舅他们，那怎么会有三个男人？”
那趟出行除了金桂，就是闵涛和谷宗良。
第三个男人，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