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爱琴出院的第六天,王卫杰夫妇坐出租车到刘欣家去看她。
在出租车上,常爱蕴说:“我姐能恢复到现在这种情况,确实不错!刚入院时,谁也想不到能恢复得这么好,真是烧高香了。”
王卫杰听过老伴的话,接道:“你姐这次出事儿,使我受到了一些启发。”
“你受到啥启发了?说出来,叫我听听。”常爱蕴侧过去脸问道。
王卫杰随即答道:“我受到三点启发:第一、老年人出行,一定得注意安全,把安全放到第一位,否则,一旦出了交通等不安全事故,一来自已受罪;二来连累儿女及近亲,给他们带来很大麻烦;三来还得花钱。所以嘛,少到车多人多的地方去,甚至尽量少出门。第二、在重大问题面前,一定得有主意,一定要看到希望,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只要存在转机的可能性,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绝不能轻易放弃,否则,可能遗憾终生,遗恨千古。第三、钱少看不起病,甚至患大病后,没钱就没命。”他侧过脸,看她一眼,问道:“你有同感吗?”
她点了点头,说:“嗯,你说的对,我认同。”过了片刻,她又说:“不过,有时候不出门不行啊,比如说,买菜呀,接送孩子上下学呀等等。”
王卫杰立马回应道:“我说的是尽量少出门,没事不出门,要是需要买东西,用接送孩子的时候,当然该去还得去了,只是注意好安全就是了。”
常爱蕴正要接话,可出租车已在市医院家属区门口停下了,于是,她没再接他的话,便和他一起下车了。
进到刘欣的家里,王卫杰夫妇赶紧坐在常爱琴的床边,问长问短。
常爱琴见妹妹和妹夫过来看她,心里高兴,便对他们问的问题一一作答。还让保姆给他们沏茶,拿水果。
王卫杰夫妇看到,她已能自已下床,在保姆的搀扶下,也能慢慢地挪动了。要是坐在轮椅上,已不用人扶着了。只是脖颈上还戴着颈托,说话尚不流畅。
王卫杰夫妇和她交谈时,她说出了一个惊人的问题,即是那个开三马车的人,在这起交通事故中,并非全责,她自已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她从斑马线上过马路的时候,突然想起把买好的一兜蔬菜忘在了菜摊上,于是便赶紧转身向回走了一步,想去把那兜蔬菜拿回来,这才被三马车撞到,要是她不突然转身,一直向前走的话,那根本就不会被撞倒。王卫杰夫妇听后,不禁愕然。
过了片刻,常爱琴又断断续续地说:“我被撞倒后,眼一黑,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后来清醒了又不能说话,前天,他们父女来,我也没把真相告诉给他们,直到今天,我才当着你们两个的面,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停顿片刻,她又说:“他是个老农民,说他是全责,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认了,而且是尽最大努力地赔偿,我觉得,他是个老实人,心眼不坏!他女儿现在已认我为干妈,我和他也成了亲家,我心里有数,以后得好好地对待人家。”
王卫杰夫妇同时点了点头。之后,常爱蕴说:“我看他不一定知道这个情况,这个事以后别再对谁说嘞,我们也没难为他,还出具了谅解书,也够意思了,而且现在他女儿成了你的干闺女,别再节外生枝了。”
常爱琴嗯嗯着点了点头。
他们正说着话,刘欣回家了。
保姆在厨房里做饭。他们四人又在客厅说了一小会儿话,刘欣担心累到她妈,便扶常爱琴进屋休息去了。
刘欣让她妈躺下后,便回到客厅,坐在王卫杰对面的木椅上。她先看了常爱蕴一眼,又看了看王卫杰,说:“姨父,要是你们今天不来,我也准备这几天去找你。”
王卫杰脊背离开沙发的靠背,正了正身姿,看着刘欣,问道:“哦,有啥事儿?”
“我考虑好几天了,准备把前年送给关有为副局长那两万块钱要回来。”刘欣看着茶几上的一串香蕉,说道。
王卫杰感到意外,怀疑自已没有听清,便对着刘欣,连忙问道:“你说啥?把送给关有为的钱再要回来?”
“是的。”刘欣声音虽低,但很坚定地说。
“这,这,这合适吗?”王卫杰略带结巴地问道。这时,他想起了前年到关有为家里送钱的情形。
前年,市医院准备提拔几名科室主任,刘欣觉得自已的学历、职称、工龄、水平、业绩等方面都可以,符合提科室主任的条件,于是,便准备申报、竞争科室主任职位,而且是志在必得。她知晓市卫生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关有为,是王卫杰的老搭档、好哥们儿关济民的儿子,也知道关有为与王卫杰很熟悉,而且关有为对王卫杰很尊重,一直称王卫杰为叔叔。故而,为达到升职的目的,刘欣请求王卫杰带她去给关有为送礼。王卫杰不好推辞,于是,便答应了她。王卫杰带着刘欣去关有为家送礼的那天,他们走至关有为的家门口,才知道门很难进,王卫杰和刘欣先后敲了好大一阵子门,但里边却无人应答。后来,王卫杰只好报上自已的名字,这样,里边才有人应声,并拉开了门,他们才进到关有为的家里。关有为对他们非常热情,亲自给他们端茶拿水果,并对着王卫杰连声叫叔叔。一阵寒暄之后,王卫杰说明了来意,关有为听后沉思片刻,说道:“竞争非常激烈,但既然老叔跑来说这事儿,那我尽量帮忙吧。”临走时,刘欣把用报纸包着的两万块钱放在了茶几上,关有为不让她留钱,非让她把钱拿走不可,直到王卫杰说道:“留下吧,你不让她把钱留下,她不放心,觉得你不想帮忙,现在都是这样,你也得找人,请人家吃饭用吧,钱也不多,你放心,绝对不会出事儿。”王卫杰说了话,关有为不好再拒绝,这才勉强让她把钱留下。然而,使王卫杰和刘欣没有料到的是,尽管刘欣觉得自已的答辩、同事对她的推荐情况、考核组对她的考核等方面都不错,但最后她却没能当上科室主任,她忿忿不平,认为其中必有猫腻,也怀疑关副局长根本就没有为她出力。她找到王卫杰,抱怨关有为没有帮忙。可王卫杰却劝她说:“根据有为的性格,我估计,他肯定为你说话了,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可现在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别丧气,继续努力吧。”两个月之后,刘欣听说,那次当上科室主任的几个人,送的钱都比她送的多,有的甚至把自已或者女儿的身子也送上去了,找的人都比关有为的权力大。因此,她才对关有为的怨气小了一些。去年年底,王卫杰在电视上看到,关有为退二线了,虽然成了正处级干部,但手中一点权力也没有了。
“姨父,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合适。”刘欣凝视了王卫杰一会儿,然后说道。
刘欣的话打断了王卫杰的回忆。他抬起头,一脸为难的神情,看了刘欣一眼,讪笑道:“小欣,当时咱给他送礼的时候,开始门都叫不开,我报上姓名后,人家才让进门了;给人家留钱时,人家根本不让留,我说了话,人家才勉强让留下了,这都是我这张老脸起了作用;给人家送钱,是我们自愿的、主动的,又没有人强迫我们送,那时,我们为了把事情办成,达到预期的目的,千方百计地挖空心思地给人家送钱,到现在,人家不是副局长了,手中没权力了,没有用了,我们就找到人家把送的钱再要回来,难道这样做合适?这太不地道了吧!要是人家还是副局长、大权在握的话,我们也会找他把钱要回来?估计不会吧!要是真的把那两万块钱再要回来,那以后见了人家该咋说话?!这事我可是做不出来!”
刘欣马上接话道:“姨父,你这种思维模式早过时了,现在是经济社会,人与人都是交换,每办一件事情都是一笔交易,跟拿着钱买东西一样,我给你钱,你给我一件我想要的商品,或者给我办成一件事;我不给你钱,你就不会给我想要的商品,就不会为我办事儿;我没拿你的商品或你没给我办成事儿,你就不该收我的钱,就算是收了也应该退还。比如说,你写了一部小说,想让出版公司帮忙给你出版,你要先交一笔钱,如果如愿出版了,交易就算完成了,双方互不相欠,但万一出版不了,出版公司就得把收你的款退给你。这是非常公平的!所以,关有为收了我们的钱,尽管是我们主动送给他的,而不是他向我们索要的,但结果是一样,即他收了我的钱,结果他没有给我们办成事儿,而且以后再无办成的可能了,按潜规则,他应该主动把钱退给我们,可他一直没退。他没给我们办成事儿,却不把收我们的钱退回来,这就与商家收了顾客的钱,既不给顾客商品,也不给顾客退钱一样,顾客肯定不愿意。从这一点上说,我们找他把钱要回来,不是我们不地道,而是他不安潜规则行事,不主动退钱,是他不地道!”她顿了顿,看了王卫杰一眼,又说:“再说了,两万也不是个小钱,这次给我妈治病,也花了不少钱,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现在,谁挣钱都不容易,离开钱不能过呀!”刘欣说完,看了常爱蕴一眼,像是征求她的意见一样。
于是,常爱蕴接过刘欣的话头,说道:“钱是很重要,现在谁离了钱也不能过,但也不能没有一点人情味呀!”她停顿片刻,看着刘欣说道:“我觉得,把咱主动送给人家的钱,再从人家手里要回来,从道义上说不过去,可是,两万块钱打了水漂,也怪心疼。”
刘欣接过话茬说:“二姨,社会到了今天,还说什么道义呀?!有钱才是硬道理,如今是商品社会、金钱社会,交易是基本规则,无处不在,人们都在遵守着这项规则,比如,谁想得到提拔或重用,就必须送钱,否则,根本不可能;打官司就得花钱;无权无势的人没有情人,穷光蛋得打光棍,没钱就买不起房子,这都是一个道理,而且是普遍认可的道理。现在,谁想办成一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该从哪里找关系,应送多少钱。所以,我们把钱从他手里再要回来,也是按这项基本规则行事,从道义上讲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相反,他要是不把钱退给我,就是他不按基本规则做事,从道义上讲才说不过去哩!”
常爱蕴轻轻摇了摇头,沉吟道:“现在的人都是这样?咋都变成这样了?太薄情了吧!”
刘欣接话道:“可不是嘛,现在都是这样,至少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我觉得,这也不算是薄情,而是社会的普遍现象和大家应遵守的规则。”
常爱蕴对着刘欣问道:“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把钱从他手里再要回来?不会再让你二姨父带着你去要吧?!”
刘欣随即答道:“我一个人去他家就行了,不用再劳驾我姨父了,我姨父去了调不开脸面。他要是主动把钱退给我,我什么话也都不说了,要是他不退还,我就说去纪检委告他,这一招肯定灵,他一定会乖乖地把钱退给我。”
王卫杰摇了摇头,沉吟道:“那时咱主动把钱送给了人家,现在再到人家家里去讨要,这算什么呀?!难道横竖都是咱的理儿?!”
常爱蕴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过了一个星期,刘欣给常爱蕴打电话,说关有为把钱退给她了。她问她是怎么退的。刘欣答说,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她去了关有为的家里,这次他家的门很容易进,一叫就开了。她在他家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他问她最近忙什么,她答说,她妈出了车祸,受了重伤,在市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两个多月,前几天才出院。他听后,随即从屋里拿出两沓子钱,放到她面前,并说,“这是两万块钱,你拿回去买些补品,替我看看你妈,是我的一点心意。”于是,她没有推辞,说了声谢谢,然后拿起钱便离开了他家。
常爱蕴哦哦两声,似笑非笑。
又过了一周的时间,王卫杰接到了关有为的电话,他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他答说,还可以。他又问,听说你在写一部长篇小说,预祝你的长篇小说如愿出版,并成为畅销书。王卫杰答道,但愿吧,谢谢啦!他还问他,还能喝酒不?王卫杰说,基本不喝了。关有为附和道,不喝酒好!上了年纪,还喝什么酒呀?!不喝酒对身体有好处,我们都好自为之吧。说罢,关有为挂了电话。
王卫杰收了电话线,沉思了一会儿,品味着关有为在电话里说的话,觉得关有为的话中有话,其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