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爱琴出院第三周的某一天,常爱蕴接到了刘欣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对她说,“二姨,今天刘斌看我妈来了。”
常爱蕴马上问道:“刘斌?哪个刘斌?是你那个堂哥吗?”
“是他。”刘欣答道。
“他不是被判了九年刑嘛,怎么?他出狱了?”常爱蕴略带惊讶地问道。
“不错,他是被判了九年,不过,他的刑期已满,出狱已经半个多月了。”刘欣解释道。
常爱蕴“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刘欣停了数秒,又说:“他看罢我妈,临走的时候,让我转告我二姨夫,他想见我二姨夫一面。”
常爱蕴惊愕,心说,刘斌想见王卫杰,什么意思?难道他俩之间还有什么瓜葛?过了片刻,她对着手机问:“刘欣,你答应他了?”
“我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拒绝他。”刘欣在电话里说,“二姨,你跟我姨父商量一下,看见不见他,要是想见他,我就让他近日来一趟,与我姨父见上一面;要是不想见他,我就不给他回话了。”
常爱蕴随即答道:“行,我问你姨父一声再说。”
刘欣在电话的另一头说:“好的,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们便收了电话线。
常爱蕴放下手机,便去敲王卫杰的卧室门,可敲了好几下,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没有再敲门,只是在心里说,“这个老东西,一心写他的长篇小说,他只要进入写作状态,就什么也顾不上管了,像着魔了一样,叫都叫不出来,没见过这么痴迷的人。”她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里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她有点不耐烦,索性走开,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常爱蕴对王卫杰责备道:“我敲你的门,你为啥不开?要是有当紧事儿咋办?”
“我正写着关键段落,不敢停顿,否则,思路一断,就接不上了。”他瞟了她一眼,又说:“我知道你没急事儿,要是有急事儿的话,你肯定还得敲,而且会敲得更响。”
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写个小说,用这么专注吗?叫都叫不出来,真不像话。”
王卫杰一边用筷子夹菜,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而是丢不下笔,自已也不当家。”过了片刻,他抬眼看了她一下,问:“欸,有啥事儿?你说。”
“上午刘欣打电话说,刘斌才出狱不久,他托她给你捎话,想见见你。”常爱蕴一边吃饭,一边答道。
王卫杰一愣,夹菜的筷子停住了,看着常爱蕴问:“刘斌刑满出狱了?他要见我有啥事儿?”
“我听刘欣这样说。”常爱蕴顿了顿,又说:“我也不清楚他要见你有啥事儿,你见不见他?”
王卫杰沉吟片刻,说道:“让我考虑一下再说。”
“这还用考虑吗?像他这种言而无信、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根本不用再搭理他。”常爱蕴愤恨地说。她顿了顿,又说:“你求人舍脸,让他揽到了两个大工程,给他办这么大的事儿,可事成之后,他却再也不见你了,什么玩意?!”
常爱蕴对刘斌如此愤恨是有原因的。
十年前,王卫杰还在县工会副主席任上的时候,有一天,李欣带着刘斌走进了王卫杰的办公室。她向王卫杰介绍了刘斌,接着又向刘斌介绍了王卫杰,然后,说明了来意。大意是市总工会的文化宫重建和市工人体育场修建工程正在招标,刘斌在市里注册的房地产开发建设工程公司的资质等条件,都符合投标要求,完全可以参与竞标,他打算投标,并想包揽这两项工程,只是他无法见到市工会主席和主管这项工作的副主席,求王卫杰给他牵线搭桥、引荐一下,只要能让他见到市工会主席和主管这项工作的副主席,他便有很大的胜算,如能揽下这两项工程,他一定好好地请客。由于王卫杰在县工会工作多年,又曾当过县工会办公室主任,所以,与市工会的主席和几位副主席都比较熟悉,再加上刘斌嘴很甜,一口一个姨父地叫王卫杰,直把他叫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笑。王卫杰一高兴,便满口答应将刘斌引荐给市工会的两位领导。后来,在王卫杰的引领下,刘斌先后见到了市工会主席和主管建设工程的副主席。再后来,在竞标的关键时刻,那位主管建设工程的副主席,将投标的机密数字偷偷地告诉了王卫杰,而王卫杰又把机密告诉了刘斌,最后的结果是,刘斌的公司中标了,如愿揽下了那两项大工程。当时,王卫杰之所以积极地给刘斌牵线搭桥,传递信息,一是因为外甥女李欣带着刘斌找到了他,但更主要的还是王卫杰想从中得到一些好处,然后,在市区给儿子买一套好房子。然而,刘斌中标后,直至文化宫重建工程和体育场修建工程竣工及投入使用,王卫杰再也没有见到刘斌的影子。于是,王卫杰对刘斌产生了极度不满,在心里无数次地骂刘斌忘恩负义、没有良心。常爱蕴也煽风点火地说,听说开发商都是这种德行,用到你的时候,他就给你磕头,甚至叫你爹,一旦你把事情给他办好了,他再也用不到你的时候,就一脚把你踢开,再也不理你了。王卫杰清楚,刘斌肯定给市工会的有关领导送钱了,如若不然,刘斌的公司也不会中标,起码不会两大工程都由他的公司中标。王卫杰每想到这些,心里便极不平衡。直到两年后,市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和市工会主席、那位负责工程建设的副主席及刘斌,先后因受贿行贿罪,被判刑入狱了,王卫杰夫妇才惊出一身冷汗,庆幸刘斌当时没有给他送钱,否则,他必定入狱无异。从那时起,他和老伴就不再怨恨刘斌了。
事情已过去十多年了,王卫杰夫妇都早已退休,况且现在家中也有诸多不顺,王卫杰早就把刘斌及当年的那件事情淡忘了,然而,如今刘斌已刑满出狱,而且还想见他,他该如何是好?
就见刘斌与否的问题,王卫杰思考了半夜。他一会儿觉得,反正与刘斌没什么瓜葛,他根本不欠刘斌的,反而是刘斌欠他的,算了,还是远离刘斌这号人为好,此生再不要见刘斌了。可过一会儿,他又觉得,刘斌要见他,很可能有什么事情,也许刘斌有话要对他说。刘斌会有什么事情呢?刘斌见了他想说什么?他想了良久,终究还是没有想明白。不过,后来他在心里说,不管刘斌有什么事情,也不管刘斌想说什么话,都该弄清楚,遇事主动面对,总比躲避要好。于是,他最后打定主意,同意与刘斌见面。
第二天,王卫杰让老伴给刘欣回电话,就说让刘斌近两天来吧,他同意见刘斌。
他老伴一听,几乎跳了起来,睁大眼睛不解地问:“对他这种垃圾人,躲还躲不及哩,见他干啥?你给他办了那么大的事情,他给你办什么事儿了?难道你欠他什么不成?”
王卫杰接话说:“他毕竟是刘欣的亲堂哥,况且是从监狱里刚出来,成了落魄之人,早已风光不再,现在他想见见我,我要是不见他,合适吗?”
常爱蕴寻思片刻,说:“他这种亲戚不能认,他住监狱是罪有应得,怨不到我们,他不值得同情,不见他没什么不合适!”
王卫杰接话道:“毫无疑问,他当年揽工程的时候,我给他帮了大忙,使他揽到了文化宫重建和体育场修建两大工程,而他给别人送了大钱,却没有给咱任何好处,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这一度使我们不解,甚至很生气。但他们东窗事发,被判刑入狱后,我便不再怨恨他了,庆幸甚至感谢他当年没有给我送钱,要是当年他也送给我一大笔钱,那我肯定也得住监狱。后来,我又往深处想了一步:那时,他是根本没打算给我送钱呢?还是他怕事后问题暴露,连累到我们呢?要是他根本就没打算给我送钱,那他还真是有点不说事儿;但,要是他害怕以后出事儿,不想连累到我的话,那他还真是考虑得周全,说明他的心眼还真不坏。”
常爱蕴讪笑道:“你别晕了,他不会为你考虑,那件事是歪打正着。退一步讲,即便他是怕连累到你才没给你送钱,你也不用感谢他呀。”她顿了顿,又说:“真稀罕,你为他办了那么大的事儿,他不按规则走,事后没有一点表示,他不感谢你也就算了,可你反过来还想感谢他,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你是老糊涂了!”
王卫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他要是故意不按规则走,避免了我的牢狱之灾,这是小事儿吗?他不给我送钱,是怕我住监狱,也等于救了我,站到这一点上讲,我不该感谢他吗?要真是这样,我还得请他的客哩!”他停顿片刻,又说:“不管是哪种情况,只有见了他,把话说透才能知道。我认为,还是见他一面为好。”
常爱蕴不悦地说:“多此一举!一点必要都没有。”既而,她又说:“我始终认为,最好是不与他再来往,我们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欠我们的情,你根本不用感谢他,更不应该请他的客!”
“我不这样认为,不赞成你的观点。”王卫杰乜了她一眼,说道。
常爱蕴没好气地说:“我的话反正你是听不进去,见与不见他,你自已做主吧。”
两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在距市医院不远的一家饭店的一个雅间里,王卫杰和刘欣及刘斌正在喝酒,王卫杰坐在上席,刘欣和刘斌分坐左右。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王卫杰端起自已的酒杯,邀刘斌碰了一下杯,接着,两个人都喝了一下,然后,王卫杰放下酒杯,看着刘斌,问道:“你有什么打算?以后做什么?还干你的老本行,搞房地产开发?”
刘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道:“不,不,我再也不做房地产生意了。”他叹了一声,又说:“姨父,你不知道,房地产市场竞争十分激烈,像我这种没有大背景的人,要是不给关键人物送钱,根本就拿不到项目,进而,公司就支撑不下去,甚至倒闭。可是,给关键人物送钱,送的少了不起作用,送的多了早晚得出问题,坐牢是迟早的事情,我早就明白这一点儿。”说罢,他先看了看王卫杰,后看了看刘欣。
王卫杰已听出了刘斌话中的弦外之音,虽然没有接他的话,但也点了点头。
刘斌啜了一口酒,又说:“行道里有规则,但我认为,亲戚之间不一定就按行道里的规则行事,亲戚最好不谈钱,就像两个非常要好的男女朋友不要越线一样,一旦越线,就丢了这个朋友,甚至可能反目成仇;亲戚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但不要论钱,一旦论起钱来,说明没把对方当作亲戚,那就没有亲情了。”他沉吟片刻,又说:“我给你们说实话吧,当年,我中标拿到那两个大工程后,带着一百万块钱,先后两次去县城,走到了你的家门口,伸出手就要敲门了,却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怕过后连累到你,就没敢敲门,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下决心离开了。”
刘欣听后,吐了吐舌头。
王卫杰随口问道:“还有这事儿?”
刘斌答道:“当然有了,我说这,绝对是真的。”
王卫杰迟疑片刻,说道:“你给我送钱,我也不会收。”
刘斌接话道:“不少人跟你的心理一样,给他送钱时,他怕出事儿,不敢收;可要是不给他送钱,他还真不高兴,觉得欠他的情。在这种情况下,忽悠他几句,他就收下了。”稍停片刻,他又说:“送礼是一门学问,开发商和建筑商都很会送礼,只要想给谁送钱,没有送不进去的。”
王卫杰思忖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笑道:“谢谢你呀,刘斌。”
刘斌苦笑着说:“我做这叫啥事儿呀?外人肯定骂我,说我没良心,很不说事儿。”
王卫杰接道:“可我不但不骂你,从现在看,我还应该感谢你!感谢你当时没有给我送钱!”
“可因为这件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不把话说透,总觉得欠你一个大人情。”刘斌说,“你不骂我,就很够意思了,才不用感谢我哩!”
王卫杰看了他一眼,说:“这就是你要见我的意思?”
刘斌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他们又喝了一阵子酒,临结束的时候,王卫杰嘱咐刘斌,“你要尽快走出阴暗,振作精神,重新开始生活。”
刘斌点点头,说:“我会的。”
在结账的时候,刘斌和刘欣都抢着交钱,可王卫杰不允许。他说:“换别的时候,你们谁结账都行,但这次例外,这次是我请客,必须由我买单。”刘斌和刘欣都拗不过他,最后由王卫杰结了账。
王卫杰回到家里,把喝酒的经过向老伴说了一遍,她听后,嘲讽道:“真是天大的笑话!”
“怎么?你还是觉得不该感谢刘斌?”王卫杰看了常爱蕴一眼,问道。
“那当然了!”常爱蕴回应道,“你帮了他的忙,该他感谢你,他没感谢你,你却反过来再感谢他,情理不顺呀!”
“那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你听听人家是咋做的。”王卫杰冲着常爱蕴说。
“你讲吧,我听着。”常爱蕴说着话,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做出了一副认真听他讲故事的样子。
王卫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讲道:“第一个故事是,有一个二十六岁的未婚美女,在洗澡的时候,因洗澡间缺氧而窒息身亡,被送到火葬场后,火葬场的一位男美容师见她非常漂亮,肌肤白皙,便对其实施了奸尸,经过一阵折腾,她复活了。女子的家人得知真相后,又惊又喜,有的主张报警,要求严惩那个男美容师;有的说,这事最好别对外声张,对那个男美容师既不惩罚,也不感谢;有的认为,不管怎么说,是他救了她一命,应该感谢他。那个男美容师正好也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到后来,女子的父母经她同意,让那个美女和那个男美容师结婚了,婚后二人过得很幸福。
“第二个故事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两个盗贼到一农户家去偷两头即将出栏的肥猪,被农户的男主人发现后,他唤醒其六十多岁的父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及其妻子,四人拿着棍棒要捉拿盗贼,可他们刚走到院子,他们居住的房子便隆轰一声倒塌了,四个人皆大吃一惊,男主人在心里说,哎呀,要不是盗贼来偷猪,全家四口都会被砸死,这两个盗贼无意中救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应该感谢这两个盗贼。两个盗贼见这家的房子突然倒塌,也吓了一跳,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犹豫片刻后,便想去救人,当两个盗贼看见这家的四个人都手持棍棒时,知道偷猪的事情败露了,于是准备逃跑,但被这家的男主人及其父亲拦住了。男主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两个盗贼说,我早知道这房子的地基不够坚固,但万万没想到今夜会倒塌,你们别害怕,更不用逃跑,我不但不会惩罚你们,而且还要感谢你们,是你们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两个盗贼非常尴尬,其中一个说,我儿子准备娶媳妇,还差点儿钱,想用你家的肥猪换点儿钱,不想······不好意思呀!男主人的父亲接话说,你们把两头猪拉走吧,你们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这就算是送给你们的礼物吧。其中一个盗贼连忙摆手,说不不!另一个盗贼摇着头说,别价,别价,你们不追究我们,就够意思了!我们咋能再要你们的肥猪呢!说罢,两个盗贼开起三马车快速地离开了。”
“讲完了?”常爱蕴抬起头,看着王卫杰问道。
“讲完了。”王卫杰答道。然后,他问她:“你看这两件事儿,都是误打正着,但人家不在乎对方的动机是什么,只因对方为其免除了灾难,就对其表示感谢,不再追究其罪责。这种做法你能接受吗?而刘斌是有意让我避免牢狱之灾,与刚才说的两件事相比,难道刘斌不更应该受到感谢嘛?!我认为,我感谢刘斌没有错!”
“我认为,那两家那样感谢对方,是因为他们觉得那样做比较好,可换成另外两家,就不一定那样处理了。至于刘斌的做法,我仍觉得不必感谢他!”
王卫杰听后摇了摇头,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