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昭元帝在紫宸殿问政，谢寻微进了一趟大明宫。
问政不比朝会，昭元帝只召了几名三品以上的大员，饶是人不多，不消片刻也已争得面红耳赤。
昭元帝斜倚在龙椅里，手中翻着奏疏，一脸郁色。谢寻微和太子萧玄立在一侧，十分同步地微抬着眼，静默地观看着大臣们的唇枪舌战。
“陛下，岑王殿下掌管三法司以来，案件不断积压，如今未结的案子库房都堆不下了，益州刺史阮应淮被害一案证据确凿，凶手已伏诛，岑王殿下也不让结案，不知意欲何为？”
这位贴脸告状的便是刑部尚书吴荇，他一袭紫袍加身，须发花白，加上颤巍巍的身形，看着像是受到了欺负。
昭元帝“噢”了一声，憔悴的目光朝谢寻微看过来：“岑王，吴尚书所言可为真？”
谢寻微朝前迈了一步，神色疏淡：“非也，之所以不让结案，是因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吴荇急得跳脚：“岑王殿下只是随意翻看两眼卷宗，莫非能看出花来？刑部的大小官员可都是亲自跑过案发现场的，他们难道不比殿下清楚案情？”
谢寻微脸不红心不跳：“不见得。”
吴荇气得五官直扭，险些殿前失仪对谢寻微破口大骂。
真是目中无人！
昭元帝一手抚着额，半张脸掩在宽大袖袍堆成的阴影里，咳嗽了两声。
自今年开春以来，昭元帝的身子便每况愈下，今日问政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些困顿了。
好在还有打圆场的大臣，中书令程忠霖走上前来，悠悠道：“案件积压恐也不是岑王之责，近两月，三法司里两名大臣接连殒命，前有大理寺卿任济因心疾病逝家中，后又有御史中丞吴万林被贼人杀害，这些也都是缘由。”
吴荇趁机补充道：“吴万林也是被章薪所害，此人作恶多端，两年前分明就是他害的阮应淮，不知岑王殿下为何还要包庇他？”
谢寻微：“吴大人这么急切地想将罪名加在章薪身上，又是为了何？”
“两位都稍安勿躁。”太子萧玄站了出来，调停道：“正如程宰执所言，三法司如今的困局主要在于人手不足，应尽快选贤举能。然而，用人之术，必须识人善用，方能计事稳妥。朝中如今青黄不接，有真才实学又有办案之才的人不多，大理寺掌管着安京大小刑狱事务，大理寺卿乃九卿之一，举足轻重，需一位德高望重的良臣坐镇，不如诸位举荐一下，谁人能胜任这大理寺卿一职吧？”
话头转瞬被带偏。
吏部尚书裴珩听了此话，悠悠迈步朝前：“依老臣之见，翰林大学士周述博古通今，为官清正，多年来恪尽职守，声望颇佳，或可胜任该职。”
御史大夫秦申却强烈反对：“周述乃文官出身，手无缚鸡之力不说，也不曾办过刑案，如何能让大理寺众人信服？”
两人各执已见，连带着身后几名紫袍官员也加入混战。
自然，这场混战的结果便是。
没有结果。
昭元帝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大手一挥，将他们全轰了出去，最后就留了谢寻微和萧玄两人。
这两兄弟身形颀挺，通身都是年轻人的新鲜气息，看着比那些絮叨的老臣顺眼多了。
“寻微啊，凡事别太较真了，偶尔也让一让那帮老家伙们。”昭元帝语重心长。
谢寻微恭谨道了声：“好。”再无多话。
昭元帝知他的秉性，他做事总是严谨细致的，看着一板一眼，实则进退有度。
昭元帝点到为止，话头一转，又面向萧玄：“玄儿，你皇祖母这几日一直念叨你，你是不是忘了给她请安？”
萧玄实话实说道：“皇祖母整日催儿臣成婚，儿臣甚惧，不敢久待。”
昭元帝听了这话，眉眼一横，帝王威仪尽显：“你是储君，怎可如此不顾大局与孝道？你不成婚，皇家如何开枝散叶？这江山如何后继有人？简直胡闹。”
萧玄垂下头，面色沉了下来。
“朕听你皇祖母说，后日会召世家贵女们入宫，你去相看一番，太子妃必须定下来，侧妃也可一并挑了。”
萧玄被斥，哪怕心中极度不愿，但碍于储君的身份，心中的孝道，只好称：“是”。
昭元帝看着他这个一身正气的儿子，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担忧来，如此单纯的心性，日后如何坐稳这九五至尊之位。
“寻微。”昭元帝又唤一声。
“臣在。”
“你是玄儿的表兄，平日里最是与他亲近，后日的宫宴，你陪他一并去，他若敢逃，朕唯你是问。”
谢寻微：“……？”这与他何干？
—
一场宫宴，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昱朝皇室纳妃一般为采选或礼聘，昭元帝即位后日理万机，专为采选所设的花鸟使几乎成了摆设。加之太子妃之位事关重大，随意一个民间女子难当大任，故而太后才办了这场仅有贵族女子参加的宫宴。
辞楹本准备了几身明艳的新衣迎接深秋，但一想到自已会像货品一般被挑来拣去，心里便别扭得紧，索性穿了身最素的罗裙，身上一件配饰都没有，除了那支玉簪。
周菀瞧见她这奔丧似的一身，顿时怒从中来：“你是打算去丢我的脸？还是丢阮家的脸？”
还没等辞楹答话，周菀又眼风一扫：“林嬷嬷，前几日备的衣裳，给大小姐端过来。”
辞楹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被迫换了一身烟霞色的大袖襦衫，发髻上也添了几支明晃晃的金钗，脸颊上的粉白得像鬼，唇又红得似火。
辞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已。
挺好，挺难看的。
周菀也觉得她的妆容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上不对在哪，毕竟京中的女子盛装时都是这么打扮的。
“这次要见的都是贵人，你常年不在京，许多人都不认得，去了碧溪园你就跟紧我，保持温良谦恭便好。”周菀在府门前叮嘱她道。
辞楹“嗯”了一声，扯着裙摆进了车室，而后，是跟周菀大眼瞪小眼。
马车辘辘朝前，辞楹斜靠在车窗边，定了定神，才看到周菀手腕上戴了她送的红玉镯。
辞楹：“这镯子果真适合叔母，雍容典雅。”
周菀依旧保持着高傲的坐姿，手臂微抬：“勉勉强强能看吧。”
辞楹笑而不语，她知晓周菀是喜欢的，否则也不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佩戴。
也好，两人也算是短暂握手言和了。
官眷进宫，车马侍婢不能随入，到了宫门前，辞楹便同周菀一前一后下了车，宫中嬷嬷验明了她们的身份后，又行过一条长宫道，才见到引路的内侍。
红墙翠瓦的深宫庄严肃穆，高墙之下，抬头只见窄小的四方天，记忆中，辞楹还是儿时进宫见过姑母，那时不懂事，没有意识到宫墙的压迫感，眼下每往前一步，她便觉呼吸更紧一分。
一路上静得只剩轻微的风声。
所谓碧溪园，其实是永液池的一角，飒飒西风中，蕊寒香冷，满园秋菊似霜雪傲立枝头。
所过之处亦有萧萧古木，假山流水，秋水映着如洗碧空，也映着款款而来的少女们的明丽身姿。
昭元帝在位期间，每年都会办一两场宫宴，但几乎都在逢年过节时，也都是犒赏朝臣，专为女眷设宴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是故，这些贵女们无不珍视，每人都悉心打扮了一番。
辞楹立在万花丛中，放眼望去，与她一样妆容浮夸的女子不少，她倒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甚好。泯然众人矣。
内侍们先领着这些女眷在园中赏了会儿花，到底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众人都放不开，一个个端着身子，唯恐行差踏错一步。
不多时，永液池的另一头出现了一排浩浩汤汤的队伍，伴着内侍尖着嗓子的一声唱诺，太后、沈皇后、舒妃一行在宫女的随侍下终于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