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过后,烟霞散落天际,新月绕上枝头。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阮府前停驻,暮风拂过,车檐下的转鹭灯一圈一圈打起了旋。
灯影交织,映出一道纤盈身影。
一个少女提着素色裙摆从车上走下,她的身上未着多余的配饰,就连发髻上簪的小花,也是在途经城外野坡时随手摘的,同眼前穿红着绿的妇人一对比,便显得格外寒酸。
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玄色布袋,里头不知包裹着什么物件,身侧的小丫鬟背着一个大包袱,每走一步,包袱里头便“叮啷”脆响。
“辞楹小姐这是把益州的锅碗瓢盆都搬回京了?”
开口说话的是阮府的女管事,姓林,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一声林嬷嬷。林嬷嬷生得长眉细目,身形丰腴,也是阮府主母周菀的心腹。
而主母周菀,也就是辞楹的叔母,从前便不待见辞楹。
辞楹颔首:“是带了一些瓶瓶罐罐。”
林嬷嬷一派端然,道:“夫人说了,辞楹小姐毕竟姓阮,回了京住在阮府无可厚非,但我们阮家也是皇亲国戚,还是要体面的,辞楹小姐带回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旧物,还有来历不明的仆从,就没必要进府了。”
辞楹听了这话,拢眉看了身侧的丫鬟和车夫一眼,小丫鬟除了穿得素一点,模样机灵可爱,车夫虽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
“叔母当真这般说?”辞楹试图解释:“我带的东西许多是爹爹的遗物,安京城轻易买不到,千萝和钟叔也跟着我有些年头了,他们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可能舍弃,想必叔父是能理解我的用心的。”
林嬷嬷清了清嗓子,又道:“老爷忙于公务,不爱干涉后宅之事,辞楹小姐是晚辈,既要住进这宅子,自要受主母管束。”
辞楹在原地立了片刻。
离家多年,时移世异,阮府的仆从早就换了一波,林嬷嬷这样的老人也都忽视了她父亲的存在,不称阮应竹和周菀这对夫妇为“二爷”和“二夫人”,改口称了“老爷”和“夫人”。
她敛了敛眼睫,很快消化了这一称谓,毕竟如今的阮家,也的确是叔父阮应竹当家。
可眼前的人架子端的这般足,俨然是要给自已一个下马威。
意识到这点,她从容扭身,拨开了马车的车帘。
“那嬷嬷可知,我不只带了仆从,锅碗瓢盆,瓷瓶药罐,我还带了好些书、刀、剑,以及……来福。”
话音刚落,一道虚影从车室里窜出,林嬷嬷还未看清是何物,只听一阵嘹亮的犬吠在足尖响起。
“汪……”
“啊——”
林嬷嬷吓得方寸大乱,一个重心不稳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一侧的丫鬟小厮见到威风凛凛的大白犬,也都争先恐后避到了门檐下。
“来福,休得无礼。”辞楹喝斥一声。
这一声落入林嬷嬷耳里,更是惊得她浑身一颤,仿若是在斥她。
大白犬收敛起锋芒,呜咽一声,夹着长毛尾坐到了辞楹身后。
辞楹上前一步,搀扶住林嬷嬷的胳膊:“是我没管好来福,让嬷嬷受惊了,嬷嬷年岁大了,这一摔恐怕有些疼,不如先去歇着,车上的东西我自已差人搬。”
林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这么生生被辞楹托了起来。
“辞楹小姐,你……”林嬷嬷心有余悸地盯着辞楹:“你竟放犬咬人?”
简直野蛮粗暴!
可偏偏辞楹又生得眉清目秀,朦胧灯色下,清透的瞳仁亮若星子,还带着几分柔润的水色。
“那嬷嬷身上可有齿痕?”声音还十分无辜。
林嬷嬷扶着后腰不说话了。
这个在穷乡僻壤长大的丫头,看着清瘦柔弱,却不是个好拿捏的性子。
辞楹没打算继续耗在大门口了,她望了眼森黑的天际,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得她的衣袂如浪翻飞。
她的身上带着她这个年岁少有的沉着:“嬷嬷,如果我没记错,我同爹爹虽去了南方,阮家却不曾分家,我也尚未出嫁,说到底,我今日是进自已家的大门,也算是你的主子。”
辞楹直白地道出这句话,转身从马车里顺出一条麻绳,系在了大白犬的项圈上。
“来福护主,我会拴在自已的院子里,只要不是歹人行鬼祟之事,他不会吠,还劳烦嬷嬷派个人给钟叔引路,将马匹送到马厩,待搬完行囊,我便去给叔父叔母请安。”
林嬷嬷怔愣在了原地。
朱色大门被推开,辞楹抱紧怀中布袋,牵着大白犬,叫上丫鬟千萝直往西院的方向行去。
那“叮啷”脆响再度响起,像铃音,在长廊下悠悠回响。
阮宅乃辞楹祖父在世时昭元帝所赐,坐落于高门大户林立的兴化坊,即便入了夜,宅子里依旧灯火通明。
昔年,辞楹的祖父有从龙之功,颇受昭元帝倚重,曾官拜中书令,位至宰相。祖父有两子一女,嫡长子阮应淮便是辞楹的父亲,次子阮应竹乃辞楹口中的叔父。
祖父还有一幼女,名阮幼舒,早年嫁给了昭元帝,也是如今的舒妃。舒妃知书达理,盛宠优渥,对阮家两兄弟帮扶甚多。
若放在二十年前,阮家的门第在安京城可谓数一数二,然祖父的溘然长逝让如日中天的家族走了下坡路。
并非阮应淮和阮应竹都是草包,只是这两兄弟一个太刚直,一个太怯懦,在官场上实在不讨喜。
阮应淮本是饱学之士,十八岁那年考中进士,入翰林院后编书、修史、卜蓝、弈棋样样出挑,后又入尚书省担尚书右丞一职,可谓前途无量。可他偏偏不走寻常路,昭元九年加入了“永吏革新”的改革派阵营,昭元十二年冬,永吏革新失败,阮应淮便被贬去了容州。
辞楹也是那一年跟随阮应淮离开的安京城。
只是没想到,再度回京,已是十年后。
十年间,阮应淮在容州任过司马,又升迁益州任刺史,辞楹便也跟着踏遍了大昱朝的半壁山河。
辞楹的母亲走得早,本想着父亲为官清正,颇受百姓爱戴,又有舒妃从旁斡旋,再熬几年怎样都会重回朝堂肱骨之列。不料两年前父亲被奸人所害,客死他乡,一夕之间她再无父母可依,成了流落民间的一只孤鸟。
曾泪湿衣衫,也曾为一身清正的父亲遭此横祸忿忿不平,可益州的山水间终究多了一副枯骨。
那时她刚及笄,每当仰望夜空,看到新的星辰闪烁,她都会一遍遍告诫自已,松柏已作古,亡魂已归天。
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她在益州守了两年孝,直至收到安京城的一封信,事关父亲被害一案的进展——刑部已查出谋害阮应淮的凶手乃益州司法参军章薪,但章薪两年来一直在逃,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安京。
身为人女,她无法坐视仇人逍遥法外,也唯恐父亲的亡魂不得安息,她惶惶多日,深思熟虑一番,还是踏上了回京的路。
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
从南到北,半月的路程,她走了两个月。
途中遇过贼匪,碰上过大雨泥淖,也经历过车马陷落,还险些被不分青红皂白的官差斩于刀下。
本以为见到京中亲人,心里多少会得到一点宽慰,却没想到叔母又来这么一出。
辞楹想起这些,只觉心里凉飕飕的。
可无论如何,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得在这好好立身,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
“小姐,大爷的牌位放到何处?”千萝将沉重的包袱卸下,眨着溜圆的眼问辞楹。
思绪被唤回,辞楹在木箱中取了一个两掌宽的红木锦盒:“我先去见叔父,还是要跟他这个家主说一声,你去备一些香烛,稍后拿到祠堂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