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酒肆的雅间中,细雨拍打着窗檐,辞楹警惕地盯着襄老。
“你究竟想做什么?”
襄老看了一眼满桌的酒菜,道:“只是告诉阮应淮的女儿一声,别被事情的表象欺骗,别恨错了人。”
辞楹越听越困惑:“别打哑谜,直接告诉我章薪的下落,亦或者你的目的?”
襄老没答,拾掇起筷子,畅快地吃了几口肉。
也是这个当口,辞楹隐约看到了对面人的手腕在淌血。如今天气尚暖,他却穿了一身宽大的斗篷,仿佛是为了遮掩身上的血污。
“阮小姐可去过你爹爹被害的山谷?”襄老又问。
辞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自然去过,收到爹爹被刺的消息,我同州府的苏长史当日便赶到了六幺山,山谷中山匪和官差死了一片,我爹爹就倒在一块巨石边,那柄刀从他胸膛穿过,他浑身都是血,死不瞑目,所以我今日才会来赴你的约,害我爹爹的人,我绝不放过。”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掷地有声。
襄老欣慰一笑:“阮小姐有这份心就好,只可惜,这一切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辞楹:“你说这些,是想替章薪开脱?”
“不是开脱,而是事实。”
襄老又给自已斟了一杯酒,兀自饮了起来,似要将满腔的愤懑都浇灭:“朝中有奸邪,章薪与阮应淮,只是挡了他们的道。”
他将章薪与阮应淮,说成了同路人。
辞楹不解地拧紧了眉。
也是这个当口,辞楹借着他饮酒吃菜的间隙,看到了他略方的脸型,唇边的胡须。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中扶摇而上:“你又知道什么?”
襄老:“章薪与阮应淮同去祜县公干,六幺山事发后,之所以不见章薪踪迹,是因为阮应淮叮嘱他,要活下来,将西南的秘密上奏朝廷。章薪虽有武艺傍身,但寡不敌众,也身受重伤,为了完成阮应淮的嘱托,不得不驾马先走。他被一老农所救,昏睡了很久,等他神志清醒,已是两个月后,朝廷已经下了对他的海捕文书。”
襄老一副惋惜的口吻,身躯也格外落寞:“阮应淮的死,不是章薪的手笔,章薪也想揪出幕后之人,为阮应淮报仇。”
像一记惊雷劈头盖脸砸下,辞楹被震得浑身一颤。
这番说辞与她从闻延东那了解到的大相径庭,甚至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她问:“章薪若不是凶手,两年了,他为何要逃?为何不向官府说明一切?”
襄老:“你如何知道他没尝试过?他给主审此案的刑部递过信,信上澄清了此事,但石沉大海。他一直被钉在海捕文书上,一出现,官府那帮人便对他下死手,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辞楹:“可六幺山山匪邓九亲口招认,他的手上有章薪的手书和印信,人证物证俱在。”
“辞楹啊,邓九的话可有人佐证?邓九一介山匪,可识得大字?章薪犯得上给他留手书吗?至于印信,有谁能证实是章薪交给的他?就不能是被人所盗?”襄老越说声音越沉,最终只剩了一声叹息。
他不再唤她“阮小姐”,而是“辞楹”。
辞楹显然惊了一下,眼前人似乎在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在提醒着她。
若她记得不错,邓九在被擒后,虽然咬带出了章薪,但也因杀害朝廷命官之罪,两年前就被问斩了。
所以,邓九的证词早已死无对证,极有可能是受人教唆,构陷无辜。
“那西南的秘密,又是何?”辞楹刨根问底道。
“有人私开铁矿,但这只是祜县之行的发现,还有一桩秘密,阮应淮没来得及说完便撒了手。阮应淮死的时候,手里一直握着一块石头,你既然去过现场,应当见过,其实那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铁矿石的一角,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是‘皇城’。”
辞楹听完,刹那便酸了眼眶。
仿若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暮春,回到了父亲被害的那个夜晚。是她亲手抚下的父亲的眼皮,也是她亲手掰开的父亲的手指,抠出的那块满是血污的石头。
那块石头她当时也觉得不对,六幺山没有铁矿,父亲为何要握着一块铁矿石。
她原以为是父亲在祜县巡视铁矿时,随意捡了一块称手的,留作纪念。
没曾想,那是父亲没有完成的遗愿。
耳边雨打窗柩,噼啪作响,像是沸腾的水在心间鼓动。
正此时,金吾卫也已经搜到了迎春酒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伴随着震动,满室烛火也开始抖动起来。
襄老快步闪到了门边,把门扯开一条缝,而后,竟是诡异地嗤笑了一声。
辞楹心中的那份猜测也愈发明晰。
“金吾卫抓的人是你?”辞楹盯着襄老的右手,昏色中,指尖血“吧嗒吧嗒”地砸下,触目惊心。
“你是被金吾卫伤的吗?”
父亲曾同她提过,章薪是襄阳人氏,眼前人自称襄老,又极力维护章薪,且对父亲遇害的细节知晓得如此详尽,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再结合眼前人的身形和长相,与海捕文书的画像一对比,辞楹笃定道:“你就是章薪,你一直在躲避官府追踪?”
襄老并没有回答,只是折到屋子的另一边,推开了窗扇。
一阵疾风刮过,屋内烛火刹那熄倒一片,目之所及的街巷上,也都是踩着夜雨行动的官兵。
他决然地又看向辞楹。
雨越下越大,伴着风呼啸而来,将帷帽的薄纱一阵阵掀开。
“我并非刻意隐瞒身份,只是以章薪的名义,恐怕你不会来,也不会听我说这么多。”
那个被辞楹记恨了两年的人,此刻就浑身是伤地立在她身前。她甚至有机会趁其不备,将匕首扎进他的腹部,就此为父报仇。
但不得不承认,她以为的真相,这一刻因着那些从未深思过的细节,在悄无声息地崩塌。
若章薪所言为真,她这两年一直信任的刑部便没有将案子断明白。父亲的死并非简单的官位冲突,而是因西南之秘被灭口,而章薪,只是被幕后之人嫁祸,目的是将知情的他也一并除去,以绝后患。
害父亲的,另有其人。
尚在徘徊间,章薪又从衣襟里掏出一本手札,以及一个裹着不知什么物件的布巾,郑重递给了辞楹。
“这是阮刺史的遗物,是他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
辞楹打开,怔在了原地。
手札里记录着父亲在祜县的所见所闻,辞楹能认出,每一个字都是父亲亲笔所写,她粗略翻过,最后一页就记录了铁矿有异。
布巾中,是一支玉簪。
父亲去祜县前曾答应自已,会寻一块上好的玉料,亲自雕一支玉簪给她做及笈礼。
可是她及笈的生辰,父亲没能赶回来,再次见到父亲,便是在六幺山谷的血泊中。
她看着玉簪尾上振翅而飞的鹤,彻底被击碎。
她急切道:“您若没有害我爹爹,便不应惧怕,有我在此,或可以为您搏得一开口解释的机会。”
她是受害者的家属,她若出言相护,想必官差们会有考量。
章薪却摇了头:“我本该与阮应淮一并埋骨六幺山,然苟活两年,不依不饶跋涉至今,心虽清明,手上却已是鲜血淋淋。关于‘皇城’二字我虽不知深意,但私开铁矿一事,我却查到了一些眉目,与御史中丞吴万林有关。”
“御史台里的那些人,真是烂透了,贪赃枉法,野心勃勃。”章薪咒骂一声:“只可惜,前几日我夜探吴宅取证时,与吴万林发生了冲突,我一时不愤,刺了这个狗官一剑,不曾想他就这么死了,他的手下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书房中的罪证。”
脚步声越发近,金吾卫已经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