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二更天,夜风盛烈,吹得白烛的火苗阵阵轻颤。
辞楹的身形笼在朦胧灯色中,她将父亲的牌位安置好后,又燃了三支香,虔诚地向阮家的列祖列宗磕了几个头。
茫然抬眼,才发现,那些曾陪伴过自已的音容笑貌,大都成了香烟缭绕中的一块块冰凉木牌。
她长大了,他们却相继离开了。
“祖父、祖母、母亲,辞楹把父亲送回家了。”
牌位在夜风中伫立,无人应答。
“父亲,我不知回京是否是您的愿望,但是您从前跟我说过,您觉得人生之大幸便是得一人之心共白首,饮三杯两盏淡酒乘晚风,可自从母亲去世,您的半生都在为民请命,您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惧强权,不断奔赴,您这一生,对得起为官二十载的使命,却唯独没实现这人生大幸。”
“我想,您应是留有遗憾的,也是愿意回来的,至少,这里还有母亲。”
窗外月色浮动,透出道道冷白光影,铺陈在蒲团上。
辞楹哽咽的声音散在风中。
“若你们泉下有知,请保佑辞楹此行顺利,让害死父亲的凶手尽快绳之以法。”
丫鬟千萝跪在她身后,也有样学样:“还望祖宗们保佑小姐……”
门外竹枝一阵沙沙作响,似在回应着他们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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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没在祠堂停留太久,奔波一整日,辞楹也确实累极了,身上也一直汗涔涔的,她让千萝去灶房烧热水,自已则先回屋收拾起了行囊。
东西太杂,屋里“叮铃哐啷”响了好一阵,辞楹刚把带回的书册整理好,千萝便拎着雾气蒸腾的水进了屋。
“小姐,这院子的东西还挺齐备,也还算干净,看来是有人打理的。”
千萝撸起衣袖,“哗啦啦”把水浇进浴桶,小身板看着虽瘦,力气却很大。
辞楹:“叔母这人是泼辣蛮横了些,但叔父是明白人,虽说这院子是阿爹阿娘从前住过的,但若是荒废了,就显得他们对御赐之物怠慢了,他们不会不管的。”
“原来如此。”千萝灿然一笑:“不过小姐,二夫人先前让林嬷嬷刁难我们,你为何还要把首饰拿给她?”
辞楹:“这些首饰本就是给她准备的,留着也无用,送到了,我也算是退让了一步,她若再为难我,那便是她这个长辈心胸狭隘,传出去她也落人口实,想必她会收敛些。更何况,我们回京有要事在身,若这些身外之物能让她少找我们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千萝听懂了:“小姐这是能屈能伸,那小姐快些沐浴了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好去见那个襄老。”
“好。”辞楹将门拴紧,折身回来时,看到了桌案上的信笺,这信,便是襄老递给她的。
但辞楹并不认识襄老,从前也不曾见过。
三个月前,她还一身缟素地守在益州的“阮宅”,孝期不好串门,也不可寻欢作乐,她每日除了跟着钟叔练些防身的招式,便是对照着医书捣鼓一些药丸。
那日夜间,她给父亲添完香,正要往寝房里走,院子里蓦地刮起了一阵风,她以为要下大雨,去关窗时,一只箭便猝不及防扎到了门框上,箭身上就绑着这么一封信。
信上说——阮应淮被害一案刑部虽已有定论,但查案容易缉凶难,官府的那帮人并不知章薪就藏在安京城,若想为父报仇,还请阮大小姐尽快回京,届时自会透露章薪行踪。
落笔之人便自称的襄老。
而今日进城后,一小乞丐又塞给她一张字条,同样的字迹,同样的落笔,邀她明日酉时到迎春酒肆单独一见。
辞楹起初犹豫过,且不谈这个襄老是何身份,就当他是正义的侠士,他若知章薪的下落,直接到官府告发便好,为何还要千里迢迢给自已递消息。
还是说他另有图谋?
辞楹一时参悟不透,但不可否认的是,襄老确实吃准了她不会坐视不理,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绝不可能放过凶手。
就算其中有猫腻,她也得去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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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个阴天,浮云遮盖着满城秋黄,却掩不住浮华皇城的暗流涌动。
阮应竹天未亮就乘马车出了府,大昱朝的朝会设在卯时,隔日举行一次,阮应竹乃工部尚书,身居要职,自是不能懈怠。
周菀也没闲着,大清早便亲自领了五六个丫鬟到西院,美其名曰给大小姐院子里添人气。
可辞楹心中清楚,这些丫鬟是来盯梢的。
“十月初九太后在碧溪园设了赏菊宴,宴请高官女眷,我们阮家也在受邀之列,你身为阮家大小姐,既然已经回了京,到时就同我一同入宫。”
周菀说这话时,挑右眉,噙左嘴角,满脸傲慢和不耐。
她也确实不耐烦,谁愿意为一个眼中钉筹谋,若非阮应竹三令五申,她才懒得提这些话。
辞楹不想同她再起冲突,心思也不在这些繁琐的交际上,只颔首:“好,全凭叔母做主。”
周菀见她这般温顺,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眼前的少女还不知,这场宫宴名义上是要邀官眷一同饮酒赏花,实则是为太子择妃。
周菀也并不着急告诉她,只是轻而慢地看了她一眼。
昨儿辞楹回府时天色已晚,周菀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只隐约觉得她身形偏瘦,今日借着天光,才发觉这丫头皮肤白净,五官清丽,一双眸子格外透亮明澈。
倒是个美人胚子,说不定真能攀上枝头。
“你也许久未见过你姑母了,这次宫宴她定然在,你可以同她见见,我上回进宫,她还问起你了。”周菀不自觉柔和了嗓音。
听到“姑母”二字,辞楹心中似被什么抚了一把:“多谢叔母安排。”
周菀“嗯”了一声,视线一转:“这些个丫鬟留给你,不想在宫宴上闹出笑话,就多向她们学学规矩。”
言罢,转身就走。
“叔母。”辞楹在身后叫住她。
“还有何事?”周菀拧着眉扭头。
“我回京仓促,衣裳、首饰也没有几身,既然要赴宴,自然不能穿的太寒酸,所以要去一趟街市。”这是纯出于礼貌告知一声的意思。
周菀刚想顺口说自已会命人准备,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屋檐下摇着尾巴的大白犬,想起直不起腰的林嬷嬷,又吞了回去。
她犯得着对这丫头这么好吗?
“有这只恶犬在,谁稀罕拦你?”言罢,甩着衣袖消失在了垂花门里。
旋即,大白犬以一阵狂吠回击了这声被唤作“恶犬”的污言秽语。
汪~
辞楹一下就笑了起来。
辞楹对那些丫鬟也没客气,嘴上应着要学规矩,转头便张罗着她们给自已搬箱子、扫院子、摘花除草。
而这些丫鬟又因为太懂规矩,一个个苦着脸,却不敢对主子有怨言。
一直到傍晚,西院彻底收拾成了她想要的雅致模样,她也换了一身碧青色的窄袖褥衫,从后院的角门出了府。
是时候去会一会这个襄老了。
不过她也不能就这么天真地单刀赴会,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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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酒肆开在西市以南的一条偏僻窄巷中,辞楹多年不曾逛过安京城,险些迷了路,在巷子里七弯八拐,问了好些商贩才寻到位置。
还未进门,空中蓦地落起了小雨,连带着人的心也一跌千丈,怎么也安不下来。
辞楹朝两边铺楼望了望,屋檐下,三三两两的百姓正抱头避雨,不远处的茶楼中,依稀有人在品茗阔论。
有一瞬,她的目光被茶楼轩窗里的人吸引,滞了一滞。
夜雨如雾,流转在古朴的楼宇间,将街巷都氤氲出了一层迷蒙之色,公子的身形颀挺,侧颜俊逸,如隐在画卷中的谪仙,一袭月白衣衫衬得人格外不染纤尘。
时间过的真快啊,五年了,也不知自已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怎会出现在此?
他对面那人是刑部侍郎闻延东,他们是一路来的?
与此同时,那公子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别过头来,目光与她相撞。
细雨伴着凉风浇下,身侧行人穿梭,似流光一寸寸闪过。
“下雨了,下雨了……”
她并不想节外生枝,极快别过眼,抬起双手佯装挡雨,两步并作一步扎进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