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液池旁的楼阁上,昭元帝一边俯瞰着宫中夜景,一边对谢寻微道:“进宫后便一直冷着一张脸,怎么,对成亲之事不满?”
谢寻微立在昭元帝身侧,半边身子隐在黑夜中:“臣不敢,能娶舒妃娘娘的侄女,臣——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四个字,昭元帝仿若听到了牙齿咬碎的声响。
“那阮氏女长得丑?”昭元帝挑眉。
谢寻微:“不丑,美若天仙。”
这次听到了手握拳头的嘎嘣声。
昭元帝一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夸阮氏女,还是想要将那阮氏女给灭了。
“莫非她品行不端?”昭元帝别有深意地瞧了谢寻微一眼:“阮应淮虽然刚直一些,但品行有一说一,也算是高洁的,他的女儿,不应该啊。”
谢寻微无可奈何:“她很好,是臣没有做好成婚的准备。”
昭元帝了然:“朕知道,婚期是赶了一些,但你是玄儿的兄长,你先成婚,也给他打个头,你们兄弟二人总想着孑然一身,哪能不管家族的传承?年前,你们的婚事都得办了,除夕夜,家里也能多添个人。”
“臣懂。”
事已至此,昭元帝不过问他便赐婚,明摆着这场婚事不是儿女情长那么简单,恐是牵扯到了朝局。
谢、阮两家纷扰这么些年,如今捆绑到一起,便成了一种文武相契的符号,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
只是一想到,自已日后要与阮辞楹朝夕相对,他便觉得怪异和别扭,胸中还积压着一丝不甘。
“还有,你大婚,你母亲总不能缺席,正好,司瑶也在慧安寺,朕打算让她们下月初都回宫。”昭元帝又道。
“母亲能回来,臣这个做儿子的自然高兴,只是——。”谢寻微想起母亲对阮应淮的成见,顿了一下,心中不免生出了担忧。
昭元帝:“你有何顾虑?”
谢寻微摇头,还是硬着头皮道:“全凭陛下做主。”
听到谢寻微这么说,昭元帝满意地笑了笑,双手扶在阁楼的横栏上,展目望见宫中的璀璨灯火,顿觉身心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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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楹在寿康宫也没有待太久,陪着卢太后说了会儿话,聊了聊自已在南方的一些趣事,便同舒妃一同告了退。
“孩子,这些年在南方受苦了,你放心,寻微是个顶好的郎君,你嫁给他,他定然不会亏待你。”卢太后一手搭在辞楹的腕子上,语重心长:“你懂医理,寻微他身子有旧伤,你在他身边哀家也放心。”
辞楹能看出来,卢太后是真的心疼自已的大外孙,哪怕她已贵为太后,也不失一颗做长辈的关切之情。
辞楹也回馈着温善的笑。
出了寿康宫,舒妃陪辞楹沿着永液池边的小径走了一截,所过之处花枝挠头,芳香四溢。
“辞楹,你是不是在怪姑母?”舒妃蓦地道。
辞楹一怔:“姑母说的哪里话?”
舒妃的身影顿住:“本来你叔父叮嘱过我,让我劝陛下将你嫁给太子,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让宫墙束缚了你。我本来可以劝陛下,不给你赐婚,可是我没有把握能劝动,我也想不到,若错过了小岑王,你又能嫁给谁?那人会不会比小岑王更好。”
抛开那些经年的恩怨,在舒妃以及大多数的长辈眼中,谢寻微都是绝佳的夫婿。
辞楹理解舒妃的苦心。
“我知道的,姑母。”辞楹回握着舒妃的手,笑道:“今日的结果,其实是我自已一手造成的,姑母已经帮我够多了。”
“你一手造成的?”舒妃并不知她与太子在橙园所经之事,眼神探究。
辞楹吸了一口夜里的凉气,身上沾了几点斑驳的月影,眼神迷蒙似雾。
她并未解释,只是道:“姑母放心,我不会逃婚的,这婚事,其实挺好的。”
舒妃一下便听不懂了。
“好啦,姑母,夜已深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待嫁给小岑王,我应能常进宫看望姑母,多好。”辞楹还在打趣。
舒妃却从她的笑里瞧见了苦涩。
“辞楹——”舒妃唤了她一声。
她本想说,这世间的女子总有太多身不由已,或成为家族的牺牲品,或束缚在以父、以夫为尊的后宅中,可是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失了为自已而活的勇气。
“寻凶重要,但都不及你自已重要。”舒妃最后只说:“千万要顾好自已。”
“好。”
和舒妃作别,辞楹又跟着内侍在花荫柳径下行了一截,香径曲折,远处宫殿的灯火漫长而飘忽,恍若海市蜃楼。
“阮姑娘,可需要小的带您逛会儿园子?”蓝衣内侍躬身问道。
辞楹收回视线,忙摇头:“不必了,更深露重,还是快些出去吧。”
她绕过水榭,沿着永液池旁的青石路朝凌霄门的方向行去,路过一片错落的假山时,腕子忽地被人扼住,紧接着,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到了石缝中。
对方手上用了巧劲,她挣脱不开,却算不上疼。加之熟悉的清冽气息,辞楹知道来者是谁,并未声张。
谢寻微一手隔在她后背与石块间,待她站稳后,松开了手掌,人往后退了一步,只将她卡在角落里。
山石上攀着厚重的藤蔓,垂下几缕荡在两人头顶,辞楹的整张脸都笼在他身躯铺就的阴影下。
“殿下就这么生气?”辞楹见前路被堵住,似笑非笑问道。
谢寻微的确憋了一肚子火,昭元帝走后,他又在阁楼上吹了半晌的冷风,直至见到有内侍提着灯,引着一个着粉蓝色裙衫的女子从永液池边穿过,他才火急火燎下楼。
谢寻微面色阴沉:“你干的好事,骗我说你想做太子妃,我好心帮你,结果”
“结果什么?”辞楹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在夜里镀了一层水色,楚楚动人。
谢寻微喉头一滚,沉声道:“你若不想嫁太子,你那日去王府为何不直说?我可以劝太子,也可以劝陛下,你却非要去引诱太子为你出头,大胆又狂妄。”
“劝?殿下能拿什么理由去劝?”辞楹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是把我贬得一文不值,说我不配踏入皇家的大门?还是说殿下早已心悦我,求陛下成人之美?”
谢寻微眸色暗下来。
“殿下觉得,有用吗?”辞楹又问。
答案显然是无用,前者的贬低恐怕是隔靴搔痒,影响不了她做一个侧室,后者的结果依旧是他得娶她,以稳定朝堂之争。
狭小的空间顷刻静下来。
月辉投下满园冷霜,闪烁的叶影在石壁上轻晃,疏淡地映在两人的衣摆上。
不远处的内侍一回头,发现辞楹不见了踪影,面色一拧,开始在昏暗的园子里四处寻找。
脚步声忽远忽近,花叶交织,沙沙作响。
她仍看着他,后知后觉道:“所以,那日我在橙园与太子说的话,殿下都听见了?”
谢寻微的目光自上而下扫来,哂笑一声:“自已做了不害臊的事,说了不害臊的话,还怕人听见?”
两人离得太近,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眉眼间,温热又清冽的气息,让她的眸子有些犯痒。
她到底有些心虚,哪怕她并无害人之心,但终归诱骗、利用了太子。
但是此事,除了千萝她不曾跟任何人提过,千萝自是不会乱说话。
想不到谢寻微如此见微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