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止和谢知澜的死，阮应淮虽不是凶手，却牵扯甚深，若非死谏，谢止兴许不会被调去西境，若能劝住谢知澜，谢知澜或许不会中埋伏。
阮应淮从前总对辞楹说，自已哪怕被贬，至少命还在，还有一切可能，但是谢止和谢知澜却再也回不来了，他欠谢家的。
她以为自已也欠谢家的。
所以当年在那个荒草坡上，她见到不可一世的谢二公子中箭倒地时，她没顾上叛军有可能折返，也没顾上自已的小身板能不能背得动他，她花了整整一夜，将他从沟里拖了出来，给他止血，将他带到了安全之所。
她一直在想着弥补，哪怕显得笨拙。
后来搬到益州，偶然撞见了麒麟玉坠，她知道那是谢知澜的遗物，便买了回来，想寻机会还给谢家人。
可谁能料到，父亲一朝被害，自已也屡陷困局，她不得不当起了小人，先利用这玉坠做起了筹码。
“殿下若不信我的话，可以派人去一趟益州，一查便知，兴许老金头已经回到藤县了，他很有可能去过世子的埋骨之地。”
她已然不想再用玉坠相挟。
她将玉坠挂在了身侧的槐树枝上，玉质温润，麒麟瞳仁散发着幽光，像一豆烛光在夜风中荡过来，又折回去。
“明日申时。”谢寻微忽道。
“什么？”辞楹怔然。
“明日申时，东市荟英楼，太子给他的恩师接风后。”
夜色已深，再僵持下去，谢寻微担心这丫头会碰上巡街的金吾卫，别到时候还得牵连他去捞人。
他冲身侧唤了一声：“四溪，送客。”
而后，撇下辞楹很快离开了。
四溪不懂这个客是要文着送还是要武着送，一下窜到辞楹面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辞楹傻了眼一般立在水池边。
身侧是假山奇石，脚下是潺潺流水，清夜无尘袭来，一溪风月掀起她如瀑的长发，好似有人将她跌落谷底的心拾了起来，她忽然明白了谢寻微的意思。
她冲着谢寻微的方向，笑着道了一声：“多谢。”
四溪仔细看了辞楹一眼，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那晚在迎春酒肆出现过的女子：“你是阮家大小姐？”
辞楹“嗯”一声，对四溪道：“我骑了马过来的，但我不知道马厩的位置，还劳烦小郎君帮我牵过来，是一匹小棕马。”
“夜里风大，我用王府的马车送阮小姐。”四溪呲牙露出一个笑来，一蹦三尺高：“我们王爷的马车，很暖和。”
“这样不好吧？”
四溪却觉得没什么，他左右无事，送姑娘回府，不是自家主子常挂在嘴边的君子风度嘛。
“我家王爷很大方的，无碍。”
回阮府的途中，辞楹将衣兜中的手札和指环图纸交给了四溪：“麻烦小郎君交给你们王爷。”
—
十月十二，东市荟英楼的橙园内。
太子萧玄挑了个临湖的水榭，摆了一桌酒菜为老师齐仲甫接风洗尘。
“老师因丁忧回了老家，学生这两年遇到难事，都不知该请教谁了。”萧玄给齐仲甫斟了一杯酒，感叹道。
“承蒙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厚待，臣也不想仓促离朝，但大昱朝以孝治国，父母亡故若无动于衷，又如何对家国尽心。经此一事，臣才惊觉生命有限，民生多艰，此番得诏回京，臣不敢保证这双老寒腿能撑多久，但撑得一日是一日，只愿陛下和太子殿下莫要嫌臣走得慢呐。”
齐仲甫是典型的读书人长相，长眉细目，身形清癯，说起话来总爱捻自已那两撮花白的胡须，这会儿也捻得很有节奏。
“老师，您的胡须都要扯秃了。”
萧玄觉得自已的老师苍老了不少，声音里都是关切，却没察觉自已的话有多冒犯：“您在老家受苦了吧？”
齐仲甫看了眼掉在指缝中的白须，尴尬一笑：“不苦，不苦。”
为父母守孝，岂能叫苦。
萧玄又道：“老师，您还朝，父皇和我都很高兴，但眼下太师之位已……您德高望重，不如就去顶了大理寺卿这一空缺吧？”
齐仲甫历经两朝，素有博古通今、千仞无枝的美名，曾是昭元帝钦点的太子太师，萧玄自启蒙之时便受齐仲甫教诲，齐仲甫说起话来风趣幽默，三师之中，萧玄与他最是亲近。
只不过，两年前齐仲甫因回家奔丧守孝，不得不暂时隐退，谁知，他这一走，昭元帝担心太子缺人辅佐，立马安排人顶了他的位置。
大理寺卿与太子太师相比，官阶虽差两级，但是实权更大，按理说他不应有异议，可偏偏，如今的大理寺上头多了个掌管三法司的小岑王。
他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臣，日后还得在一黄口小儿下面讨生活，想想都悲从中来。
可眼下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承太子的情接下大理寺卿这个担子，要么辞官还乡。
他斟酌片刻，举起了手边的酒樽一饮而尽，爽朗笑道：“全凭陛下和太子殿下做主。”
深秋的日头坠得早，申时刚过，西天已浮上霞色，照得湖面泛起片片陆离的光，萧玄的眼中亦是光芒万丈。
最信赖的老师回朝，于他而言，就似孤筏重洋时再逢引路人，萧玄只觉心情大好。
两人推杯换盏了一阵，顾忌到齐仲甫腿上有旧疾，不宜贪杯，萧玄很是收敛，之后同齐仲甫聊起了这两年朝堂上的变动，也问起了齐仲甫在老家可曾撰写什么文章。
不多时，微风送来袅袅的笛音，似山涧黄鹂啼鸣，涤荡着满园喧嚣，萧玄忍不住抬头，展目望去。
旖旎湖面飘来一叶小舟，舟身纤巧似蕉叶，舟尾立着一个身量窈窕的女子，这女子着一身碧水色窄腰罗裳，云袖轻盈如雾，一截玉白皓腕若隐若现，她的手中还举着一支翠色的竹笛，白净细指在笛身上轻捻，笛音便随风婉转流出。
萧玄眼前一亮，不禁站起身来。
这女子身形有些眼熟，只不过离得太远，阳光过于刺目，他看不清长相。
萧玄招来身侧的随从：“将这女子带来。”
随从应“是”，绕到湖的另一侧，冲小舟上喊道：“姑娘，敢问芳名？”
少女闻声扭头，笛音骤歇：“可是小女子打搅到了诸位郎君？”
“我们太子殿下有请。”随从直言道。
少女顿了片刻，而后颔首，对身后摇橹的小厮道：“送小舟靠岸吧。”
余晖脉脉，挥洒在她的肩颈，少女乘舟而来，衣袂飘舞，似画中仙子般令人赏心悦目。
待小舟靠近，这女子的面容也愈发清晰，萧玄不禁心头一动。
这不是前几日在宫宴上见过的阮家小女娘嘛！
